时澜洳回到袁府的时候，正好赶上暮食。

    她和采萝两人，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来到永福斋。一进门，就看见祖母站在廊子底下张望，瞧见她回来，立刻舒展了眉眼。院子里洒扫的丫头，连忙来接她手里的东西。她留下一只精巧的盒子，笑着朝祖母跑去：“祖母您猜，我给您买了什么好东西。”

    边说着边把她牵进屋，走到铜镜前面坐定。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狄髻、头面，一一拿出来，插戴在祖母的发髻上，然后指着正当中的莲花挑心说：“这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式，我今日在长安街上，看见好几个老太太都戴着呢！”

    看着祖母笑得合不拢嘴，与她道：“好好好，那就戴着吧。”两人正说着，金妈妈从外室走进来，挑起琥珀帘子，上前禀：“老太太，二姑娘，用饭了。”

    于是，祖孙二人又移步去了堂屋。

    吃饭间，祖母叮嘱她：“女学里，竟是些名门大户的贵女，其间不乏蛮横霸道之人，你与她们相处时，要懂得抱朴守拙，知晓自己生得这样美丽冒尖，易招人记恨，为人就更应该谦下礼让些，万事不要强出头。你阿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上杆着去叫陈阁老之女羞辱了一番。须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说着，伸出手来，帮她把散落的一缕鬓发，捋到了耳后。

    她咽下一口饭，顺从的说：“孙女记下了。”然后继续听她道：“说起你那位女先生吴姝啊，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三十二了，还是独身。”

    停下夹菜的动作，她惊讶不已：“三十二了？她生得那样年轻貌美，我还以为她，她没大我几岁呢！”

    只见祖母重重哀叹了一声，又说道：“归根结底啊，还是出头拔尖惹的祸。只因她在宫中做女官时，表现得太过出色，深得太后喜欢，舍不得放她出宫。后来，直到她二十六岁那年，才得恩典归家。即便她的长兄，已经做到了兵部尚书，也不能帮她置喙一言。”

    她也跟着叹气：“那岂不是早就过了嫁人的年纪？”

    祖母继续道：“谁说不是呢，而且这姑娘啊，骨子里有一股傲气，给人续弦做妾，怕是宁死不从的。”

    她却很叹服这位女先生的勇气，又想到她背后的无奈心酸，忍不住感叹：“人人都道，能够伺候天家，是惠及满门的无上荣光。可如今看来，家门荣光不一定要靠她争取，倒是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谁知此话刚说出口，脑门上就迎来了祖母的一记筷子，低声呵斥她：“慎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岂是你胡乱说得的？”说着帮她揉了揉脑门：“你明日，出去外面可不能如此口无遮拦，听到了吗？”

    时澜洳恍然认错：“孙女知道了，下不为例，嘻嘻。”

    夜阑人静

    时澜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琢磨着‘良人乘霄隐，拨云鹊可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干脆起身，走到窗前坐下，借着月色，把今日那位道长给她的纸，重新拿出来，仔细揣摩：“良人隐？拨云？乘霄？”

    难道在暗指，她的良人藏起来了吗？需要她去拨云见日？既然是乘霄而来，想必很快就要出现了吧？

    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对，穆珩不是已经出现了吗？难道他不是她的良人？可他是她唯一心悦的男子啊。深深叹一口气，怅然想起他昨日决绝的背影，只可惜，他不喜欢她。

    又或许，是晏翎越？不不不，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离谱，难道真的要如他所说的那般，他利用她躲婚，她利用他避难吗？如此相互利用的婚姻，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就得和离，代价有些大，还是算了吧。

    况且，这里说的‘隐’，或许还没有出现，或许另有其人，也未可知。唉，越想越乱。总之，这几日要留心些，指不定何时就能遇上，万不可错过了。

    次日，阴。

    午后，时澜洳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坐在床边，目光有些呆滞，她做了一个有关晏翎越的怪梦，梦见他，爱上了一名青楼女子，吵着要与她和离，还把她送的玉骨扇给摔坏了，气得她手脚发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然后，她就惊醒了。

    此时，采萝端着一盆水进来，给她浣洗：“姑娘，奴婢瞧这天色，怕是马上就要下雨，咱们快些收拾完出门吧？以免路上耽搁，误了时辰。”

    她才恍然想起来，今日要去女学报到，于是急急忙忙收拾好，就登车出门去了。

    果不其然，马车刚驶出不久，就迎来了倾盆大雨。好在京城的道路宽广，一路走来，虽然慢了些，但还是赶在申时之前到了。

    马车停在门前，她挑起帘子，只见这雨势丝毫不减，若此时下车，必然会沾湿鞋袜。无奈的朝门上望去，只见院门的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沐奈院’，这不禁让她想起了女先生的经历，确实很像她的心境啊，“今日沐尽千般奈，只待明朝留幸间。”

    正想着，就看见院门上出来两个仆妇，身后跟着一顶小轿，径直朝她走来。

    她连忙放下帘子，走出去，采萝帮她撑着伞，待走下马车后，就直接坐进了轿子里。这让她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女先生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女官，为人处事，竟这样的周到细腻。

    今日所习，是四雅中的插花，并为自己的作品赋诗一首。女先生坐在上首，一边说着技法和要领，一边做着示范：“花为实，叶为虚，虚实结合。花苞在上，盛花在下，俯仰呼应。上浅下深，上散下聚，亦庄亦谐……”

    时澜洳选了一只青瓷长颈瓶，从一堆繁花里，拿出一支三折枯梅枝，插进了瓶子里，又修剪了几簇木樨绿叶，当作点缀。最后选了一朵盛开的白色芍药插入瓶中。

    绽放的花身嵌在细细的瓶口，似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曲折的梅枝就像人生的弯路，无暇的少女，孤身带领着几片绿叶，走在人生的起点上，望着遥不可及的枝头，这是她当下的心境。倒是有两分禅意，她满意的点点头，算是大功告成了。只是该为它赋上一首什么诗呢？正想着，不料邻桌那位姑娘突然对她说：

    “青瓷瓶上绿叶台，独独盛开一朵白。

    头上三曲枯梅枝，孤独寂寥何苦来？”

    她好奇的侧身望过去，才发现这人竟然是陈怡。只见她笑着抬起手来，问候她：“又见面了，二姑娘。”

    想到袁梦娢哭成那样，又想到晏翎越的话，她脑海里瞬间就蹦出了祖母的叮嘱‘抱朴守拙，谦下礼让’。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颔首与她回礼：“又见面了，陈姑娘。”

    “不知二姑娘，准备给你插的花，赋一首什么诗呢？”陈怡一边摆弄着眼前的姹紫嫣红，一边问她。

    时澜洳却有些窘迫，低垂着眉眼说：“陈姑娘太抬举我了，我先前只学了认字，还不曾作过诗。”

    “哦？我听闻你的外祖父是时老将军，自他离世后，时家竟如此落寞了吗？”她说着，又往自己的花瓶里，塞进了一朵硕大的牡丹。

    时澜洳认真回话：“想来是不如从前的。”

    没想到陈怡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惊人：“在你袁家阿姐的手下，很难度日吧？”

    时澜洳挺想问她此话从何说起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袁梦娢的德行，在她们贵女的圈子里，恐怕早就不是秘密了。

    所以，她只能小心应对道：“我来京城不过十日，还不曾有机会与她深交。”

    “春华宴那日，她来告诉我，说小侯爷心悦你。”闲闲的说完这句话后，她眉眼一转，定定的望向她。

    可时澜洳却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袁梦娢那日之所以哭，是因为落了下风，那便说明，陈怡并没有与她沆瀣一气。无论她说没说，其实陈怡都没把自己当作威胁。或许是藐视，或许只是在套她的话，倘若如此，那她说实话是最安全的。而且，她与晏翎越之间，确实也是清白的。

    于是，依然低垂着眉眼，认真回她：“我阿姐她误会了，而且，我另有心悦之人，所以请陈姑娘大可安心。”

    陈怡又转过身去，侍弄起她的花来，“二姑娘不必紧张，若他果真心悦你，待我们成亲后，我做主将你纳进门便是。”

    这让她惊叹不已，陈怡的心胸果真宽广。但是，该她解释清楚的，她还是要解释清楚，遂说道：“陈姑娘万不可错点鸳鸯谱，喜欢小侯爷的是我阿姐，不是我。况且，我与小侯爷不熟，说他心悦我这件事，委实是空穴来风，你不要误会才好。”

    “哼，袁梦娢？你回去告诉她，叫她别痴心妄想。有我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踏进晏家的大门。”

    陈怡说得成竹在胸，看来，她果真很讨厌袁梦娢啊。讪讪的笑了笑，她回身坐正，等待散学。

    于是，这堂插花课，她学会了：逢迎

    正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她又被女先生叫住：“二姑娘，你阿姐可说要来？”

    欠了欠身，她说：“回先生，我阿姐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怕是还要再等几日才能决定。”

    吴姝边说好，边与她比手，一起走出了学堂。

    来到门上时，雨已经停了。采萝瞧见她出来，便连忙迎了上来。

    只不过她正想与采萝招手时，突然有一男子，出现在了采萝前面，朝她徐徐走来。

    这男子穿一身锡色的圆领袍，头戴玉冠，面容俊朗，也算得上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诗：良人乘霄隐，拨云鹊可鸣。

    难道是他？她大胆的猜想。

    却突然听到一旁的女先生，唤了一声：“子旭，你来啦？”

    “小姨，你结束了吗？”开口是温文尔雅的声音。兴许是出于礼貌，见她站在一旁，便向女先生询问：“小姨，这位是？”

    女先生不吝介绍道：“哦，这位就是你外祖母的至交，袁家老夫人的二孙女儿，她近日刚从江南过来。”

    他似乎一听，就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连忙施礼问候：“在下申子旭，见过二姑娘。”

    于是，她也连忙欠身还礼：“小女子时澜洳，见过申公子。”

    既然两厢见过了礼，其实没有再停留的必要，她打算与他们辞别。却不想女先生却说：“二姑娘，不知一会儿，你可有空闲？”

    她以为她有事要托她帮忙，遂想了想，道：“有空的。”

    “嗯，为了庆祝你第一日入学，我想请你吃一顿便饭，不知二姑娘，可否赏脸呐？”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扭捏的人，既然夫子请吃饭，她是个做学生的，怎么好意思拒绝呢，于是答应道：“那就让先生破费了，澜洳恭敬不如从命。”

    只见女先生，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说：“我唤你的祖母作伯母，所以私下里，你也唤我作小姨吧，既然长辈们是几十年的交情，断不能在我们这里闹生分了。”

    她道好，便要回自己的马车上，却又被她拦住了：“二姑娘与我们同乘一辆吧，路上也好说说话。吃完饭，我再送你回去。”于是她只能吩咐采萝先回去。

    采萝放心不下她，虽然嘴上应道好，但还是远远跟在了后面。她知道的。

    蓬楼

    跑堂指引他们三人，来到了蓬楼的四景阁，介绍道：“所谓四景阁啊，顾名思义，就是在这间酒阁子里，能同时观赏到，风花雪月四种景致。三位贵客请问要吃什么菜？”

    她按捺住好奇心坐了下来，只见申子旭一口气，与跑堂报了十来个菜名，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笑着为她解释：

    “风花雪月四景，不过是他们的噱头罢了，风吹梨花似雪落，一棵梨树就占了三景，只剩朗月照空明，姑娘随便听听就好了。”

    此时，吴姝也来到桌前坐下，接过申子旭的话头，道：“这蓬楼啊，可是我们京师最有名气的酒楼，不仅散客多，就连大户人家的婚丧嫁娶，也都很热衷找他家办席。”

    说起来，吴姝感到很为难，今日这顿饭局，还是她家老太君逼着她攒的。其实她平日里，也是一个闲事不管的姑娘，也很不擅长做这种事情。可是她家老太君发话了，“如果你今日不帮我这个忙，明日我就去次辅家，说你愿意给他的嫡长子做续弦。”

    所以她能如何呢？毕竟是外甥的亲事，如今二十三岁的年纪，官也做到了四品，却硬是不愿意成亲。每次长姐催他，他就把她这个小姨供出来顶缸，到最后全家人都说，是她给他做了个坏榜样。

    上回母亲去春华宴上回来，说她见着了袁家的二姑娘，长得很标志水灵，子旭定然喜欢，就是出身差了些，她原打算说和袁家大姑娘的，不料人家眼高于顶。所以，才选了二姑娘。刚好又能借她办女学的便利从中撮合，才给她揽了登门授课这档子事。

    不过还好，看起来，子旭这小子对袁家二丫头颇有好感。她也就不必去给次辅家做续弦儿媳了。

    只是眼下，看着子旭把这二姑娘逗得咯咯直笑的样子，她瞬间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很多余。

    很快，跑堂就将菜上齐了，申子旭又开始为时澜洳讲解每道菜的由来史。时澜洳边吃边听，十分专注，其间不禁感慨的问他：“不知申公子，在何处供职？为何如此博学多识？”

    申子旭便连忙放下筷子，拱手道：“在下如今在詹事府，任少詹事一职。”

    时澜洳不是很了解的问：“少詹事所理何事啊？”

    申子旭又认真答道：“主以辅导太子为职责。”

    时澜洳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也就说得通了。”

    吴姝偶尔也会与他们搭两句话，“二姑娘有所不知，子旭啊，自小聪颖，十七岁那年，就高中了状元。”

    这引来时澜洳十分赞许的目光，“申公子，果然年轻有为。”正想要举起杯来邀他同饮，却意外瞧见，露台外面纷飞的梨花，不禁放下杯子，起身道：“小姨你与申公子慢吃，我去露台上瞧瞧‘四景’。

    果然，好大一树梨花，竟比这座酒楼还要高出许多，夜风习习，梨花飘飘，但是今日阴雨，没有月亮，看来四景也是需要天时地利的。正想着，忽见隔壁露台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也正透过阑珊的灯火望向她。

    本想和他打声招呼，却突然想起，他在马车里对她说过两清的话，顿时就打消了念头。而且，她白日里还与陈怡说过，她与他不相熟，做人总不能两面三刀。可是，他为何还在看她，就像有千言万语一样。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申子旭在阁子里唤她“二姑娘”，她连忙转过身去应他。

    却发现，他已经来到了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