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芒种。

    翡翠近来不是很高兴，因为自家主子明显看起来郁郁寡欢。

    虽然孟夫人和伊春常来邀她去成安侯府，幼春也常来打秋风，见着什么好的就跟以前一样顺走，但应付过去都还算清净，可自家姑娘始终高兴不起来，没有那种得解脱的畅快。

    好在为了顾老太君的寿宴，她还有的忙，自家姑娘现在最上心的就是过两日顾老太君的寿宴了。

    顾老太君的寿宴，原本这请帖上，并无伊春的名字，因为顾老太君并不喜孟家除听芸外的任何人。

    但到底顾虑着听芸还是孟家女儿，孟汇是她唯一的叔父，听芸住在孟府，要看人脸色，这才又让人将孟伊春的名添在请帖上。

    *

    宴会这日。

    寿宴办在了愚园，这是褚洄的私人置业，因不愿与府中几房叔伯往来，又离晋王府近，所以常住在此处，老太君的寿宴也在此办。

    这个园子大气宽阔，植株葳蕤，清池澹澹，令人心旷神怡。

    日移影动时，那精美的雕花木轩窗照映出忽明忽暗的窗花影，掩映着参差错落的竹影，逸趣横生。

    听芸也来过愚园几次，每次来，都忍不住感叹此园精妙。

    今日的宴会，众人早得知顾老太君要认听芸为孙女，是以今日，听芸也算半个主角。

    她辞了孟夫人和孟伊春，去向老太君送寿礼。

    孟夫人向孟伊春使眼色，示意她跟上听芸，去老太君面前露脸。

    听芸为老太君准备了一份手制的安眠枕，礼不贵重，胜在用心，正是为老太君深夜难眠的毛病特意准备的。

    老太君极为欢喜，拉着听芸的手，向众人介绍，将听芸认作自己孙女，与褚洄以兄妹相称。

    一片热闹中，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众人也都正色，纷纷望向同一个方向。

    而视线的尽头，那人气质沉稳而又深沉，正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遥遥望之，身量高大健硕，肩宽腰窄，修长的双腿迈出稳健的步伐。他穿着一身湖蓝色暗纹锦袍，面庞刀刻斧凿，仪容峻肃，俊美无俦。

    众人不觉屏住呼吸，听芸抬目望去，也忍不住屏息凝神。

    赵瑭正领着几个随从，朝老太君的方向走来。

    听芸心跳忽然加快，忍不住捏紧手中巾帕，贝齿轻轻咬软唇，试图按下那怦然不已的心跳。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努力克制心跳。

    素日常闻晋王殿下权掌三军，逐敌于漠，英武不凡，可真正能有机会近距离亲眼一见的毕竟少数。

    近来朝上议论的风声很盛，多是关于太孙、晋王殿下及晋王的同胞兄长齐王的。

    太孙是先太子之子，先太子随陛下定天下，极得陛下爱重在朝臣中又众望所归，是极好的储君人选，奈何英年早逝，陛下哀痛至极，以至先太子去世后，太孙被封为储君。

    可太孙年少阅历浅，处事不够老辣，威信不够，太孙年幼时起，朝政就多由齐王殿下协助陛下处理，而军权又掌握在晋王手中。

    对于皇位的争论，还尚在僵持，但谁都未敢小视这位晋王殿下，甚至比起太孙与齐王，赵瑭更为威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听芸站在老太君身旁，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去看他。

    纵然前世他在她坟前种种动作，今生几番相遇，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际，但她始终无法确定他对自己是何情意，又是何时有的情意。

    渐近端午，暑热日盛，一阵穿堂风忽地拂过，带着园中清荷香。

    赵瑭带着倓儿在顾老太君面前站定，听芸不由得屏息凝神。

    他领着倓儿向老太君道了贺，命人将贺礼奉上，又随着褚洄的指引去了男子的坐席，从始至终眼神都未落在她身上。

    听芸微微松了口气，他并没有多关注自己。

    老太君受了众人拜贺，热闹一阵让人搀扶回去歇息，听芸欲随上去侍奉，被老太君拂绝。

    “你们年轻人热闹的场合，跟在我身边做什么？今日来了好些年轻姑娘，去同她们玩闹去，才是和离过而已，年纪轻轻的，别整日暮气沉沉。”

    听芸被老太君拒绝，手上巾帕已换做扇凉的小团扇，捻着扇柄不住地转着，却不知道往哪边去，园中的女眷虽多，可她识得的却不多。京城姑娘出入多受约束，她住在孟府的时候便不常出门交际，后来嫁到薛家，婆母辖制，亦鲜有交际的机会，此时站着，举目望去竟无人可交往。

    她这时想找个地方避一避，抑或找什么事做一做，省得叫人看出她的尴尬来。

    “昭宁郡主。”

    听芸正想找地方躲一躲，忽地有人叫住她。

    听芸回头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雍容华贵，面慈眼善，笑起来温婉大方，如家中长嫂大姐般的慈爱，她领着两个小娃娃，不大好意思道：“这两个孩子玩水弄湿了衣裳，想请郡主帮忙引个路，带我们去换换。”

    听芸向她点点头，“请随我来。”

    她心中正想这是哪家夫人，冷不妨遇上褚洄，她向褚洄见礼：“兄长。”如今他们以兄妹相称了。

    褚洄笑嘻嘻点头，又同她身旁的人打招呼：“王妃这是要去何处？”

    见听芸满目疑惑，褚洄介绍道：“这位是齐王妃，晋王殿下的嫂嫂。”

    听芸欠身行礼：“原来是王妃，听芸不识，冒犯了。”

    沈涵之笑道：“无妨无妨，澈儿和禾儿玩水，弄湿了衣裳，我请郡主带个路，找个地方为他们换一下衣裳。”

    褚洄让听芸好生照看，他去男宾那边。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起来像是对双胞胎，都是三四岁的年纪，正淘气的时候，沈涵之随听芸一路行着，相谈起来并未有任何架子，极为亲近，再出来，已聊得笑到一处。

    沈涵之将听芸介绍给她的几个相交，几人见到听芸，纷纷拉着不放手，仔细打量。

    “好个标致的人物，模样好性情也好……”

    倒是没人提起她与薛家和离的事。

    见听芸与她们相谈甚欢，摆脱了方才的拘束，沈涵之向男宾那边看了一眼。

    赵瑭啜饮杯中清酒，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而另一旁的女客中，有人酸道：

    ——“她可真是好运道，做了顾老太君的孙女，还攀上了齐王妃。”

    ——“你我羡慕不来，兴许人家借着东风攀高枝呢。”

    ——“她一个下堂妇，还能攀什么高枝？”

    ——“你没瞧见小成安侯身边那人吗？”

    那人是晋王赵瑭。

    晋王身边的人她都交好了个遍，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

    ——“呵，我承认她是有几分姿色，可你瞧晋王那样子是近女色的人吗？和离过的人，还妄图做王妃？做个笑话还成。”

    席面上，有些女眷听了这讥诮的话，忍不住掩唇，掩得住口鼻，掩不住笑意。

    而一旁的孟伊春听到这些话，看向正同夫人们谈笑的听芸，眼神中莫名带了几分仇怨。

    她已在这边坐了许久，小成安侯来来回回几趟，她都没能搭上话，孟听芸将她晾在这边，自己却与人谈笑风生。

    沈涵之托听芸照拂一下澈儿和禾儿，她有些事要离席片刻，未待听芸应否，她已离席。

    听芸不明白，明明有仆妇嬷嬷，为何要让她照应，可既已托付给她，她也只得接下。

    只是两个孩子实在调皮，她喝口茶的功夫，两个孩子玩闹着已跑离席了。

    今日人多嘈杂，听芸怕两个孩子出什么事，一路追出去，一边追一边尽量克制着仪态，她可不想在这种场合出丑。

    但跑着，两个孩子朝男宾那边去了。

    “小世子，小郡主，别跑了。”

    两个孩子停下来，听芸终于能喘口气了，可抬头一看，便对上一双深邃无波的目光。

    听芸心中一颤，手上团扇啪嗒掉在地上，正落在赵瑭脚边，素绢团扇配着乌黑皂靴，一副构成黑白分明两不相干又暧昧不清的和谐。

    “殿下……”

    听芸声音有些发抖，她正犹豫要不要向他解释一下，她是追着澈儿和禾儿过来的。

    赵瑭移开目光，并未再看她。

    听芸有些不知所措。

    照理，她不应该对赵瑭如此避讳的，人尽皆知他们相识。

    可……

    她已为人妇，现下又和离了，还是不要引不必要的麻烦。

    席面上方才那几位女眷看向她，嘲讽道：

    ——“我说什么来着，她想攀高枝，晋王殿下可瞧不上这等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异想天开的人。”

    可接下来的一幕令她们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看到的状况。

    她们亲眼见着，一贯冷肃的晋王殿下，驰骋三军不低头的王爷，竟然低下头弯下腰，在脚边拾起那柄小团扇。

    男宾席上侧目，女客席上纳罕。

    丽阳高照，日光刺目，听芸有些头晕目眩。

    赵瑭阔大的手中捏着那柄小团扇，转了一圈，那湖蓝色暗纹的宽大袍袖递到她眼前，将小团扇还给她。

    听芸缓缓伸出手，纤嫩的指尖触及团扇边沿，她怯怯地抬眸，对上那双眼波浩渺汪洋深邃的目光，听芸指尖一颤，快速将目光移到团扇上。

    她从赵瑭手中慢慢抽出扇柄，似乎嗅到他身上清凉如雪的瑞龙脑香气息。

    他不言不语叫人捉摸不透。

    听芸拿回团扇，道了一声：“多谢殿下。”

    赵瑭也只淡淡应了一声。

    “嗯。”

    眉目低回，无人知他胸中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