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赵瑭走后,听芸呆坐在圈椅中,脑子里满是刚才赵瑭眼中透露出的癫狂阴鸷,令她感到一阵胆寒后怕。

    她扫视着房中物件,他走前已经将妆台上的钗环首饰捡起摆放回原状,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甚至他都没有来过。

    但她还是在铜盆架上发现一方灰青色巾帕,她将巾帕拿在手中,这是方才擦过她的篦子,他净手后又擦了手,遗留在这儿的。

    巾帕两角用银色丝线绣着两只大雁,隔着整张巾帕,在两个对角遥相引吭,若作三角对折,两只大雁便叠成交颈之姿。

    听芸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看不清赵瑭,真的看不清。

    *

    大雾散去,船停靠泽冲,他们将要换乘马车走官道回京。

    下船时,琥珀小心扶着听芸,她头上的发髻还是方才在船上,赵瑭为她挽的,松松垂堕在脑后,银蝶滚珠流苏簪别在发间,一步一轻摇,蝶翅煽动,在破云而出的阳光照射下晶莹闪亮。

    她换了身雪沫浮白的轻薄衣衫,腰系一根细丝绦,垂挂着两半玉珏,莲步轻移,环佩叮当,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本就是美姿容,这身简单随意的打扮,竟是从前所有的妆造都没有过的风韵。

    江风撩动裙摆与青丝,隔水行来,如芙蓉出清水,洛神凌清波,缥缈如仙。

    听芸一手搭在琥珀手腕上,一手提着裙摆,留心着脚下,神情专注。

    不防眼前伸出一只手,宽厚手掌,修长指节。

    听芸顺着手掌往上瞧,视线触及墨色暗提花的袍服袖子,再往上便看到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他此时沉静淡然,与往日并无异样,还是那个高高在上让人仰望的晋王,端是这么看着,只觉得此人风清气正坦荡高傲,绝不屑做那等逼迫人,将人抱在怀里阴鸷威胁的人。

    听芸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却见他偏头看她一眼,眼中无甚波澜,仿佛在问:怎么,不愿牵?

    听芸瑟瑟将手递到他手中,在一片温暖包裹下,她被赵瑭牵上岸,扶上马车。

    赵瑭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早知她见识这一面,她会乖乖听话,先前又何必隐忍克制着怕吓着她。

    很好,这样很好。

    但又有些像一块精致的糕点被硕鼠咬过一口。

    从泽冲回京城一路上听芸都很顺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不会违逆一句。

    他说“你那日下船那身茶白色衣裳穿着好看”,下午听芸便换上了那件衣衫,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笼中的金丝雀,听话,顺从,不敢发脾气,不敢惹怒他。

    可偏生她越顺从,赵瑭心里越不满。

    在驿馆歇息时,听芸到他身前奉茶,他望着她,蹙眉默了好半晌没接。

    “你是刻意与我作对的?”

    听芸闻言抬眸看向他,眼中满是无措。

    “妾不敢,妾没有。”

    她声音低下去,眼神也低下去,不敢去看赵瑭。

    赵瑭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他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将人一整个儿带进自己怀中。

    听芸来不及惊呼,已经结结实实坐在他怀中,清凉的瑞龙脑香与她身上的女子幽香混合,碰撞出耐人回味的悠长暗香。

    她忽然想到一句诗。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

    海棠无香,也暂不言这句诗托物言志的高雅情怀,只将这幅画面铺展开来。

    细雨绵绵日,隔着支摘窗往外瞧,看见一株海棠正沐浴料峭春寒细雨,而自己抱着一本游记,揽被卧在榻中,房中正熏着清淡暖香。

    这情景是极恬然舒适的,一正如此时,许是因为他那句“真拿你没办法”,听芸觉着心中,愉悦其实大过恐惧,恐惧又伴随着想亲近,不由自主的。

    “你对我是哪里不满?”

    他如今看她的眼神是毫不避讳了,虽然没有在船上时的阴鸷疯狂,但任谁被这般深邃的眼眸盯着看,都会觉得心口热得慌。

    听芸下意识便侧过脑袋,将视线移向地面,想要躲开那灼热的目光。

    嘟囔道:“殿下到底有几张面孔?妾识不得真假面,不敢做性情人。”

    语气中不掩娇嗔埋怨的意味。

    她说完这话,赵瑭若有所思,眉宇微微蹙起,问道:“昭昭,你当真想知道我的真面目吗?”

    听芸抿唇犹豫了半晌,回道:“我想知道,你也未必想让我知道,纵然你让我知道,真真假假,谁识得清,就如殿下言说喜欢我,可行为做派又不尊重我,殿下若是想寻个玩乐的,到哪儿寻不着,何苦来消遣我。”

    抵抗他本就是很难的事,可若妄动春心,再被辜负,再被折磨一次,她估计就不是丢条命这么简单了。

    赵瑭张口欲辩,却无从说起,眉眼间碾不开的愁,问道:“你不满这赐婚?”

    听芸不说话。

    其实似乎也并没有很排斥,这种不排斥从何而来她都说不清,甚至于看完圣旨后回想,心中展望的却是同他的婚后生活,只是理智一直拉着,不让她沉沦。

    可若说很满意,其实也没有,尤其拿着一道圣旨便要她嫁人,这种命运被人推着走的感觉,她很不喜欢,她已经被推得够久了,很想自己走一走。

    “那我将圣旨还给陛下。”

    听芸端起刚才她拿进来的那盏茶,沉吟着低声开口:“那倒也不必。”

    “这是圣旨,君无戏言,哪有反复无常之理。

    “不过我希望,殿下往后做主张,也能顾及我些,尊重一下我的意思。”

    她话说完,有一下没一下拨着茶盏,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只敢拿余光悄悄瞧,她这些话,会否触到他不喜之处?

    不过很快,她便听到一声短促干脆的“好。”

    听芸暗暗松了口气,心情有些愉悦,抿了一口茶水,润湿干燥的唇舌,将茶盏放回案桌上,大着胆子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角落下清浅一吻,似羽毛点水划过,然后飞快地逃离房间。

    赵瑭感到头皮一阵酥麻,人还坐在位置上,怀中已空空如也,而方才的人已动如脱兔飞快逃出门去。

    在听芸看不到的背后,一道恶虎扑羊似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她,闪烁着近乎偏执的疯狂,直到身影消失,那目光才渐渐转回到案桌上的茶盏上。

    他手指一只只不急不缓按在她方才握盏的地方,一寸不差地捏住茶盏,好似在禁锢着刚才那只纤细的手。

    视线落在盏口,烙印下淡淡的唇脂印,他将茶盏端到眼前,细细辨认着眼前的唇形,最后饮在方才的唇脂印上,目光由深转暗。

    最后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目光,命人取来一个匣子,将茶盏放进去,认真盖上盖子。

    *

    听芸回到自己的房间,面上一直挂着笑。

    翡翠好奇探究道:“郡主和王爷和好了?”

    听芸不在意道:“谁同他和好了,我现在给他的都是虚情假意,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真心。”

    翡翠与琥珀对视一笑,并不拆穿她嘴角分明含笑。

    琥珀倒是个稳重人,翡翠却不依,当着听芸的面,从袖中抽出一方灰青色巾帕,在听芸面前晃了晃。

    “哎,奴婢记得,郡主并没有这种样式的巾帕,郡主什么时候多了方巾帕呢?琥珀,你知道吗?”

    小丫鬟故意扬着巾帕引逗,听芸一时羞赧,红着脸伸手去夺:“你还我。”

    谁知她竟晃着巾帕跑开,藏到琥珀面前,故意逗道:“郡主,奴婢瞧着,这种巾帕,似乎是王爷的,王爷的巾帕怎么会在郡主的枕下?”

    听芸气急败坏道:“你还给我!”

    “不给,郡主不说清楚奴婢不给。”翡翠扬着手上的东西,笑嘻嘻躲在琥珀身后,同听芸捉迷藏似的一个藏一个抓,“奴婢瞧着,这巾帕上的雁形,与郡主腰上那个一模一样,郡主,怎会这么巧?

    “郡主什么时候同王爷说的?”

    听芸不答,趁机一把夺过她手上的巾帕,撵她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她被逗这半天,也不知是因来回跑动,还是因羞怯,芙蓉面此时气息微喘。

    她窘迫地将人赶出去,假称自己要小憩片刻,谁都不许打扰。

    坐到床榻上,被褥已被叠整齐,她并未真的同翡翠计较方才的玩闹,三人从小长大,历经生死,情同姐妹。

    但翡翠一提,她忽然觉得,沉寂已久的少年岁月被逐一唤醒。

    她腰上也有个雁形疤痕。

    那年炙夏,北地尚算安宁,爹爹想给军中儿郎们找点乐子消磨时间,和娘一起组织了一场野猎。

    和围猎不同,野猎不会将猎物提前赶进围圈,而是划定一两座山头,在规定的时间内,让大家自由去猎,时间结束,谁猎的猎物多,算谁胜出。

    一部分有军职的将领带着士兵去野猎,剩下的留在军中比武。

    她那时常在军中玩耍,骑马爬树也不在话下,但爹娘不允她跟着去野猎,她只得待在军中。

    可暮色四合,赵瑭所带的那支人马回来,赵瑭却没回来。

    爹爹派出了不少人去找,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她也悄悄上山去找他。

    她找到他时,他正匍匐在杂草从中,满身血迹。

    她一路费力背着他下山,两人摔倒了不知多少次,回想起来,那是赵瑭受的伤可能还没被她摔的狠。

    腰上这个雁形便是那时摔在碎石上划出的伤痕。

    听芸瞧着,原本不像雁痕,但那时为了蒙骗爹娘,她悄悄去了城里一个奇技馆,请里面的师傅为她将伤口圆成大雁的样子,只当是自己贪图新奇做的一个印记。

    只是没想到,一个雁记,他竟记了这么多年。

    听芸手中握着那方巾帕,不由抿出一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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