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连夜赶回明觉寺向听芸复命，听芸在佛前斋戒进香后，去到父母兄长的牌位前上香。

    琥珀在旁边站着，并未开口，待她将香插.进香炉，两个人稍走了几步，站在一旁的灯烛面前，凉风透过窗户进来，丝丝缕缕冰冰凉凉。

    琥珀抿了抿唇，迟疑半晌，道：“殿下那边……郡主……”她问了一句，似乎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妥，便又停了下来。

    听芸用木柄长针拨了拨灯烛，让它燃得更旺些。

    她抬眸轻道：“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管顾得了。”

    琥珀顿住，不知该怎么说。

    原以为郡主对殿下应当是放在心上的，可从殿下去北地到这次出事，好像是她猜测错了。

    但接着，听芸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柔声道：“人这一辈子，不全靠喜欢活着，再喜欢又能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不也是曾付出一片真心，结局却是个死。

    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赵瑭死，困住薛文旭，好歹给齐王争取点时间和机会，但万不可将他的性命全数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琥珀看着她，今日云层阴翳，一片灰蒙蒙，她一身素蓝衣裳站在灯架前，模样清丽温婉，身上的气度从容不迫。见过她天真明媚的样子，再瞧一眼如今清醒成熟的模样，端地惹人心疼。

    “奴婢明白。”

    孟听芸抬头望了眼阴翳长空，飞鸟贴着云面划过。

    她轻轻浅浅地呼吸着，却又呼吸绵长深远，像叹了一口不惊波澜的气。

    “收拾东西，我们稍后下山，去看看庇所建造得如何了。”

    “是。”

    琥珀应声恭敬行了一礼，收敛裙裾缓缓退出门外。

    室内只余听芸一个人静静站着。

    *

    庇所的建造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城中的乞丐都到这儿来做工，不免有些混乱发生，好在翡翠找的工头在乞丐中极有威慑力，说话骂人粗糙难听，但还算有点本事。

    工头陪着听芸巡视庇所的建造情况，向她介绍已经建造好的几间暂时先让老弱妇孺和残疾的乞丐住进入，其余身体还算有力的，便都安排做工。

    听说昭宁郡主来了，庇所的人纷纷赶来看她向她道谢。

    听芸安抚住众人，又嘱咐他们好生过日子。

    因为生活境遇的改善，这些人脱下脏乱的旧衣裳，换上整洁的粗布麻衣，小孩的指甲洗得干干净净，老妇的头发也盘得整整齐齐，洗掉满脸的污垢，露出干净的面容和笑容，真真切切地开始生活了。

    一个小姑娘跑到听芸面前，手上还举着锉刀，吓得陪同的工头连忙训斥。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看管的？”

    小姑娘被他这么一吼，吓得哆嗦在一旁，低着头小小翼翼抬眼睛去看。

    听芸拦住工头，蹲下身问那小姑娘。

    “小妹妹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小姑娘点点头，怯生生从身后把锉刀拿出来，一起捏在手里的还有一朵木雕小花，显然是刚跑出来，还没放下工具。

    “这是义塾师傅教的，师傅夸我做得好，我做的小花已经卖了二十个钱了，这朵最好看，留给你的。”

    她对听芸直称呼为“你”，不像别的人，称呼她为郡主或是恩人。

    孩子们提着浆水去给做工的人喝，嬉笑打闹哼唱着街头巷尾听来的童谣，听芸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刻喧闹显得格外温情。

    听芸接过她小手递上来的小花，险些落泪。

    她这一生中拥有过的精致珍贵的器玩无数。可这样并不算精致，甚至稍显粗陋的木雕小花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第一次，不是因为她是昭宁郡主或是别的什么身份需要别人讨好，而是纯粹出于为了她这个人和她做的事而感谢。

    她感觉身子里有热流在汇聚。

    从进京城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这些年，她空有郡主身份，却从未真正的平视过别人，也未平视过自己。

    到现在，也许可以说，她放过过去了。

    听芸珍重地接过那朵小木雕花，温柔地抚了抚小姑娘的头发，叮嘱她道：“好好跟着师傅学，也别忘了常去听夫子讲课，小姑娘也要多读书。”

    小姑娘郑重地点点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人，忍不住赞叹道：“你好漂亮，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听芸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小姑娘被她温柔地一夸，忍不住忸怩起来，拿着她的小锉刀害羞地跑开。

    听芸摩挲着手中的木雕花，神色平静柔和，眉眼间微微带着一丝笑意。

    冬日将近，听芸希望工人们尽早将庇所主体搭建出来，暂时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熬过今冬，待到明年春日再好好修缮。

    但工人们都是乞丐出身，做工的师傅并不愿将造房子的本事传授给他们，只肯让他们做些挑担和泥的杂活。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肯传授真本事也正常，就连义塾的手艺师傅也没几个，还都教三分留七分，只是为了挣这份薪资。

    传授技艺这事儿急不来，只能慢慢想办法，但庇所的建造却是越快越好。

    听芸又从账上拨了款，再找了支干活利索的工匠来参与。

    回到畅园，下人们还在四处布置园中景物，为即将到来的大婚做准备。

    倓儿正同捡回来的几个孩子玩耍，见到听芸回来，几个孩子立即放下手上的东西，十分规矩地站成一排。

    听芸打发他们同倓儿去园中玩，自己回了行香入梦。

    赵瑭送来的婚服还摆在行香入梦舍内，按日子算，五日后便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但现在的情形，五日后的婚礼大抵是办不成了。

    婚礼办不成，她心中竟也没有太过遗憾，也没有多欢喜。

    她走近被支撑起来的那套婚服，镶珠嵌玉，极尽珍贵，说不心动是假的，可又别扭的觉得，这桩婚事是圣旨赐婚，非她点头首肯。

    她在行香入梦枯坐了两日，数着大婚的日子将近，心里越发有说不出的别扭。两日过去，还未传来赵瑭的消息，这让听芸有些慌张。

    她亲自去了趟西山的庄园，薛文旭被关在里面，这才三日不到，他便形容枯槁消瘦了许多。

    乍听房门响动，他还未回过神来，渐听得脚步声近了，这才缓缓抬头。

    见来人是听芸，薛文旭忍不住笑了笑，“你来了，看来赵瑭还没被找到。”

    “赵瑭在哪里？”

    她站着，他坐着。

    他抬眸看着她，被关了两日，滴水未进，可单这么瞧她一眼，便忽然觉得足矣。

    只要日日能见到她，与她在一处，就算将他这么囚禁终身也心甘情愿。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薛文旭眼眸灼灼地望着她，仿佛被囚的人不是他。

    孟听芸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同他纠缠了，收敛裙裾就想走，可薛文旭却一把拽住她的衣摆。

    “能不能不走？”

    听芸回头瞪了他一眼，用力抽回自己的衣摆。

    他感受着衣料从手中划走的触感，似有留也留不住的遗憾，他看着她目下气他恼他的模样，心中很是欢喜。

    “你进宫去提退婚，”薛文旭轻道，“进去就行，你退婚他就能活着回来，我不强迫你重新与我在一起，我等你心甘情愿跟我回家。”

    若非不能让他死在她手上，她真想发狠杀了他。她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出门后立即让人把门关上。

    “给他点吃的，别真把人弄死了。”

    她还担不起一条人命。

    她现在是极厌恶这人的，她不信他。

    可事到如今，除了信他一回，似乎也别无办法。

    齐王已经调了鹰司的令，命鹰司全力寻找赵瑭的踪迹。

    可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传来，连无孔不入的鹰司都找不到人。

    孟听芸乘着马车回到城中，马车在畅园门前停下，等她下车。

    她在车上坐了半晌，车夫连叫了几声，将她唤醒，她才收回神思。

    “先在此处候着，待我换身衣裳，我还有事要办。”

    听芸回到行香入梦，换了身端庄得体的衣裳，连发髻与妆面都重新梳洗过，琥珀搀扶着她上马车，吩咐车夫道：“进宫。”

    她已经很多年没进宫了，连被赐婚，都未进宫叩拜过，这一趟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进去。

    但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听说是昭宁郡主要进宫，侍卫竟然一路放行，她极为顺利地被引到内宫一处偏殿。

    宫人请她在殿中稍适歇息等待传召。

    听芸规矩地应下。

    她在偏殿坐了一会儿，隐隐听见外面年轻男女嬉闹的声音。

    心中讶然，什么人敢在宫禁内高声喧哗？

    待声音近了，听芸好奇地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但碍于宫婢在，不敢妄动。

    不多时，内侍来传唤，请她前去拜见。

    听芸整顿衣裳，敛容肃穆，静静跟随在内侍身后，随他一起去拜见陛下。

    等她到了，一直垂着头，不敢直视君王，也没看清座椅上的人，恭恭敬敬叩拜:“臣女孟听芸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安康。”

    上头传来一道娇媚柔软的女声，与方才听到的嬉闹声相差无几，“昭宁郡主，你拜错了，陛下不在这儿。”

    听芸猛然抬头，只见那龙椅上坐着两个人，一是太孙赵息，一是攀着赵息脖颈坐在他怀中的……张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