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会考结束后，周延已经好几个礼拜没见过李清嘉了。

    下学期他就高三了。为了让学生能够更静心地备考，夏城一中专门给高三学生建了一栋独立的教学楼，还配套一个专门供他们出入的侧门，将他们与其它年段的快乐彻底分开，与世隔绝。

    上一届高考一结束，学校就让准高三生搬进去。周延再难有跟李清嘉不期而遇的机会。

    从前他还能在早读的时候，看见李清嘉在对面走廊里穿梭的身影。她应该是语文课代表，总是搬着全班人厚厚的笔记本爬上爬下。

    他想，“她们班的男生真是太不懂事儿了了！她的挂件同桌呢？也不知道搭把手帮忙一下！”

    搬到高三楼后，他们上学时间提早，晚自习时间却延长，将早操取消之后，硬是把一个上午挤出了五节课。不过，学校还是保留了最后一点良善，没有将暑假也直接砍掉，勉强给他们留了两个礼拜。

    暑假的第一天，周延虽然有意放任自己补补觉，还是一大早就被早已驯化的生物钟叫起来。

    偌大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灶台上的砂锅里温着家政许阿姨一大早做的粥；烤箱里照例有几样三明治、贝果之类的西点；十人位的大方餐桌上只有他的固定座位前放上了餐具和玻璃杯，刀叉反射着锃亮冰冷的刀。

    小时候的周延并不是一个缺少陪伴的孩子，至少他的妈妈黎萍用双倍的温柔，将他父亲周启正以工作为借口的缺席补齐。

    结婚前黎萍是个有点名气的女演员。她并非科班出身，而是燕京外国语大学里日语系的系花。

    那时候，强调对外开放的中国开始注重起来中外文化交流，许多高校纷纷邀请外国著名的文学艺术家来中国开座谈会。燕京外国语大学也成功邀请到日本颇负盛名的作家小林彻子来他们学校做演讲。

    黎萍凭借姣好的形象气质获得了给负责接待的校友周启正做贴身翻译的机会。

    周启正是走在改革开放风头上的“人才”。他大学毕业之后，用一口流利外语打开了在日本和中国之间投机倒把的门，然后在赚足了启动资金后果断转换赛道，踏实地干起实业。

    三十六岁的他已然是一只披着儒雅羊皮、杀伐果断的狼。

    文化、作家、商人。这三点元素结合简直是响应时代的完美。

    校方为能请回周启正感到欣喜，而周启正也希望用这个活动让他的形象更上一层楼，欣然应允。

    重回母校，周启正心情复杂，他一方面羡慕他们的青春，另一方面却也不屑他们不谙世事的朴实，让他自己再回到这个阶段，他想自己是不愿意的。

    黎萍走在他身侧，费劲全身解数，叽叽喳喳地介绍校园。她想，如果能唤起他在这所学校里温暖的回忆，让他投资建座图书馆，那就是意外之喜。

    “这棵树是当年······ ”

    “这栋楼是当时······· ”

    “这条连廊上的篱笆是由······”

    “作家张三曾在这块石头上小憩······ ”

    周启正越听越觉得有趣，这个女孩实在是尽职尽责，连一朵野花都绞尽脑汁地想讲出一些典故！她是不是忘了，他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

    “你见过？”他有心捉弄。

    “啊，您说什么？”

    “你见过张三在这块石头上小憩？”

    “您说笑了，这怎么可能。”黎萍讪笑。

    “啊，这样啊，可是我看你说的这么生动，以为你一定是亲眼看见过。”

    黎萍听出他是在故意调侃她，有点不高兴，不答反问：

    “您见过？”

    “什么？”

    “您见过张三？不然您怎么这么确信他没在这儿小憩过。”

    “······ ”

    黎萍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心想自己作为接待实在是没有分寸，在学校辩论社待久了，对这种语言类的刺激有着应激性的反驳欲望。

    于是她又讨好道：“我猜您一定没见过他，毕竟您看起来这样年轻。”

    周启正被她气笑了，已经好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讲话，这让他有种青春的感觉，不禁有些怀念。

    座谈会上的黎萍变了一个样子，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周启正的侧后方，当周启正讲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前倾，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微垂的眼眸。

    他虽不是日语专业，但是大学里辅修过日语，也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翻译对他来说简直多余，不过是排场的问题。

    黎萍很聪明，也足够随机应变。周启正的话简短直接，翻得不好会让人觉得有些无理。常常是他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黎萍却哒哒哒说了一串，其中一半是敬语。

    小林彻子和周启正相谈甚欢，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黎萍恬静精致的正脸，很有中国古典的韵味。

    他在尾声时终于按耐不住地问道：“这位黎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您还在上学吗吗。有没有兴趣来日本发展？我的作品《雪花》即将改编成电影，我看见你，就觉得是里面女主角应该有的样子。”

    黎萍受宠若惊，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也不知道该如何翻给周启正听，她决定先回话，答说自己还在上学，目前没有余裕的时间，感谢他的欣赏。

    看似拒绝，实则给自己留有余地。

    黎萍答完后瞄了一眼周启正，见他正玩味地看着自己，以为被他洞察了自己的小心思，心下一惊，才想起自己没翻译，甚至越过他直接跟对方搭话，忙硬着头皮凑到他耳边道：“小林先生说邀请我去日本游玩，我拒绝了。”

    周启正挑了挑眉，斜着眼看着黎萍笑而不语。把“发展”翻成“游玩”，后面拍电影的事儿倒是闭口不提，呵，这个黎萍。

    然后他整整神色，微笑地用日语对小林说：“黎小姐这样优秀的女性，是现在中国发展亟需的人才。”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场面一瞬间凝固，黎萍倒抽一口冷气。

    周启正居然会说日语！还说得这么流利！黎萍对自己刚刚不专业的表现感到懊悔不已，这下糟了，要是被有心人抓住这个错处放大，自己的翻译生涯简直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幸运的是，周启正或许是看在小林彻子的面子上，并不打算跟她计较。主动邀请一同呆住的小林起身合影，打破了这个让人尴尬的场面。

    这次活动之后，黎萍意外地火了。

    她被有意地加上“美女翻译”的标签，大肆宣传。然而，每篇报道里，总少不了“儒雅商人周启正”“推动贸易全球化”之类的字眼，并附上周启正矜贵地翘着二郎腿，侃侃而谈的照片，自此，他成熟稳重的民族企业家形象就此在群众心里扎根。黎萍坐在他身侧，只露出了半张侧脸，倒是让人忘记她才是被报道的主角。

    经纪公司闻着味儿找了上来，要让黎萍抓住机会拍广告和电影。

    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毕竟寒窗苦读了这么多年，眼看在翻译这个领域里打开口子，一下子换条陌生的轨道从头开始走起······

    然而，很快她就说服了自己。

    当明星这条路要是走不通，还能回来做翻译；可是如果现在没抓住这个契机，以后可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思来想去，还是闯一闯更加划算。

    毕竟比起“喜不喜欢”，她更加在意的是“有没有退路”。

    然而她忽略了一点，未来决定要不要撤退的黎萍，已经不再会是此刻纯粹的她，而是见过无数光鲜，习惯闪光灯和默认潜规则的黎萍。

    她就这样，天真的踏上名利场，再也无法回头。

    黎萍出道即巅峰。

    娱乐圈什么样的美人都有，高文化水平的美女却也不多。她的经纪人抓住热度让她拍了一部电影，饰演一位去美国追梦的女学生。凭借漂亮的英语发音和学生经历，她简直是本色出演般得心应手。

    然而好景不长，热度过后，黎萍的演技问题便暴露出来。

    她一直处在高校的象牙塔里，很有些学生的“矜持”，加上不是科班出身，演的时候根本放不开，而强行放开，便容易过头。

    过高的起点让黎萍招致的恶意比别人更大，她亟需一个能改变口碑的契机。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见到周启正的。

    已经三年过去了。周启正的商业帝国越来越大，他甚至打算进军娱乐业，准备先投两个项目试试水。

    今天的应酬本不必他亲自来，但是他听说有黎萍，想起当时利用她成功为自己树立形象，他莫名有种亲自来看看的冲动，他觉得她走上这条路，自己也有或多或少的责任。

    周启正想，“她倒是能顺竿爬，被人当工具还在这儿帮人数钱，娱乐圈哪这么好混。”

    真正见到黎萍时，周启正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当时让他觉得单纯到有点儿傻的姑娘，此刻能够自如地应对一大桌子人，满口都是得体的漂亮话。

    坐她上首的代理投资人王鲁端着酒杯的左手都快挨着她的胸，她只是微微笑着，用右手轻轻别开他的手，顺势搭在他的肩上，热血似地举起杯说，“王总您太客气啦。”

    然后一仰头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坐在主位的周启正静静看着，觉得自己似乎眼花了，竟然在她满是笑意的眼尾里看到了一滴血色的泪。

    当王鲁用猥琐的语气暗示黎萍讲几句“耳熟能详”的日语时，黎萍一个晚上极力维持的笑脸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弯腰倒酒的身子僵住了，拿着醒酒器的左手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她把头低了下去，没有作声。

    “哟！都抖起来了？这是在酝酿啊。哈哈哈哈！”

    黎萍在这一片哄笑里抬起了头，她脸上终于没有笑容了。

    她只是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她的目光先是经过垂着头回避她视线的经纪人，然后是女二号满含同情的脸，然后是见怪不怪的甲乙丙丁，他们有些笑得发自内心，有些笑得勉强附和。

    最后她将眼神落在周启正的脸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她很清楚，现在能救她的只有他。

    这一刻黎萍的神情让周启正想起三年前那个问自己“有没有见过张三”的女孩，她们脸上都有着可笑的、执拗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