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贰拾伍|

    魏清尺少有睡这么好的时候了,鲜为地伸个懒腰,洗漱穿戴好后原本是想会清荷宫的,但刚踏出一步就回了头,清晨的日光没有那么浓烈,所以能看到窗纸后摇曳的烛火。

    她示意宫人不要禀报也不要发出声音,慢慢踱步进去了。

    魏方圜趴在书案上,摊成一滩,衣服也没穿好,明明绳都系得好好,但还是松垮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在书案上睡成这样的。

    魏清尺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后背在一起一伏,松垮的领口被阳光抓住机会乘隙而入,在肌肤上点出光泽来。

    一步步向前,魏清尺是不想惊扰到他哥的,尽量放轻了声响。

    但在看见那双浸着笑意的赤眸时候还是心神激荡,魏方圜不知何时醒了,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刘海散落下来,遮住一点神色,但遮不住温情。

    “幼姝?”魏方圜从书案上支起上半身,“我听见你衣摆的声响了。”他撑着脸,刚从睡眠中出来,话语还模糊着。

    魏清尺没有应答,背过手去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今天我得去找花折明,不能陪你,抱歉啊。”魏方圜道。

    “无事。”魏清尺道,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好走了,如果没走就能发现她哥额上细密的汗,和微微颤抖的身躯,以及抽动的眉头,魏方圜起来的时候身形都难得稳当起来,他挥手拒绝宫人的搀扶,

    “还是得找个机会把这事说了。”魏方圜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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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析集?”花折明听闻后本来就不悦的面容更加不悦了,“你提析集做甚?”

    “儿臣认为军营所谓疫症不是疫症,而是残留的析集毒。”魏方圜颔首,“母妃对于上一任国师,阿芜,了解几何?”

    “你想说便说。”花折明扶首道。

    “阿芜为析集之首,另一个名为理斐,想必母后是知道的吧。”魏方圜道。

    “刚知道。”花折明道。

    “书有云析集人身带剧毒,血如流金,这样军营的疫症便可以完全解释。”魏方圜道。

    “这么说是没错,但与本宫有何干系?”花折明道,语气一如既往地低沉得没得商量。

    “母后当真不知析集其中一二?”魏方圜道。

    “不知。”

    “那么。”魏方圜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宋皇后的死呢?”

    魏方圜看见了花折明无言的全过程,那张面容流露出的神情经过太多掩盖,魏方圜只得解读出哀伤与不可解脱的悲切。

    “你问这个是要疯了还是怎么?”花折明道,秀气的眉毛纠结,如竖起毛发的狸奴。

    “母后恕罪,儿臣之前不舍宋皇后,因此留下一段发丝种于飞柳宫的柳树下,但那棵柳树就忽然生了病,直到挖了老树根才好,以阿芜的行事,不该不去报复宋皇后吧?”

    花折明不做回答。

    “母后当真不知吗?”魏方圜拱手道。

    花折明抿唇,“宋源的死确有他因。”她走下,走到魏方圜身边,“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是本宫吗?”话语一字一字地吐露,魏方圜想到她会这般,毕竟他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新的可能出现了,他必须赌一赌。

    “难道母后与宋皇后关系不好吗?”魏方圆对上花折明的目光。

    一眼过往数年,花折明脚后跟颤了一下,魏方圜秀气的主要原因就是面容大部分都是随宋源,尤其是眼睛,尤其是这种时候,尤其是对她而言。

    魏方圜正奇怪着为何花折明是这副表情。

    “你如何得知这些?”花折明转身道。

    “推断可得,还有对待幼姝似乎也不是表面上那般。”

    “我确与宋源关系不错,她的死也确与阿芜有关,中的慢性毒,直到国师死后才发作,若是我不知那些内幕还真会当无尽是意外。”花折明转身了,此时的面容却比之前要稳定多了,“你知道多少?”

    “不多,一半一半。”魏方圜微笑道。

    “莫要再去深入了。”花折明侧首,掩住神色。

    “为何?”魏方圜刚才的轻松少了大半道。

    “你活不久吧?”花折明道,可能是错觉,魏方圜窥得了她脸上的一抹苦笑。

    “怎么会,儿臣不过才...”

    “你活不久,本宫了解过析集,认得出这是什么情况,内里已经是败絮,外在是如今这副年轻的金玉又如何?”

    这回轮到魏方圜无言了,他目光还是对着花折明,但微微颤动着。

    “是,瞒不过,寿命不长又能如何呢?”魏方圜道。

    “倘若我告诉幼姝呢?就算她不信我,也会来问你,那时候你该当如何?”花折明道。

    魏方圜远远没有做好告诉魏清尺的准备,她已经如此,魏规不会再回来,如果他也不在,不知道魏清尺会怎样,他不敢想象,自己怎么样都没事,幼姝不能有一点事。

    “走罢,不要深陷其中。”花折明重回高位,“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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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花折明再现于宋府。

    “你外孙嫌聪明。”花折明道,“快被他猜个七七八八了,要不是我拿那件事唬他,指不定还能道出什么不能道出的话来。”

    “那我还能勉强开心些。”宋清捧着书卷,坐于亭中,“如果无尽还在,不知此番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如果无尽还在,本宫都不会与你为伍。”花折明道。

    “不日后即可动手,元灯节清荷宫走水。”宋清道。

    “知道了。”花折明了然。

    而此刻的魏度正与女人巫山云雨,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小东西,你说朕现在的江山够大么?嗯?”他压着身下人,不给一点喘气的机会。

    “大王的江山大好,如若将北朝收入囊中,只怕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话语断断续续,因为被掐着脖子,最后一句话说出时已经口吐白沫。

    “你太聪明了。”魏度凑近道,混杂着酒肉臭味的气息扑上对方的面颊,他笑呵呵地啐了一口,然后下移,起势。

    清响一声,身下人已彻底没了气息,成了具温热的尸体,魏度不在意地踢下床,反手又搂过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

    “来看看你聪明不聪明。”

    魏度这样对待人命已不是一天两天,除了花折明,后宫没能有逃过他魔爪的,大臣们自那之后就鲜少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由此他更加放开。

    这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但身旁的宫人还是会瑟瑟发抖,害怕自己也可能成为下一个,在这里,如果没有背景和实力,不是沦为魏度床上的玩物,就是成为花折明的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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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清尺心悸来得没有原因,全当是自己练刀时没集中注意,调理气息后又继续了。春在风朝的意味愈加深刻,在转身侧首间流过的气流竟怡人得让魏清尺昏昏欲睡。

    心情有些奇怪,但她没多想,想到休息一会儿后还要继续练习,魏清尺就没回宫,而是找了个亭子,招呼宫人拿几个软垫,满意地在美人靠上眠去了。

    直至暮的凉气将她唤醒。

    睡了太久现在反而更加疲惫,一想到自己今天晚上还要练习,魏清尺思索片刻后向荷花池走去。

    预想中的池水漫上她的感知,唤醒了她原本在思考的东西。暮色过了荷花又流向她,一双白日里出现的眼眸突然在脑海睁开,温和柔情得暮色不及。

    这双眼眸的主人曾和魏清尺说她想要什么都会为她讨来,魏清尺其实一直没想到自己要什么东西,可能是池水也可能是时间,她想清了,她想他好。

    魏清尺周身瞬时飘满了不安,她忘了来时的路,只看见如今的果,任凭果在池水中一沉再沉她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拿起来端详,更不敢趁着暧昧的暮色时候咬下一口,

    ‘哥哥会难过。’她如是想到。

    很奇怪,在这荷花池里,魏清尺不知从小到大扔了多少伤心事在里面,却独独少了眼泪,除却最初那一次在魏方圜怀里的,这次也是因为他,好在不过几滴,风都能吹干。

    不再多留,魏清尺脱身出池,春衫薄,干得快,她没有换衣服,反手抽出刀。

    长刀抽出时掠过头发,斩落下几根,魏清尺明白为什么阿姊总是在练剑,她明白了,刀光映上脸颊,与风吹去的温度相应,脸颊上的潮热被一点点退下,情丝也被一点点解开。就当是刚才什么都没想一般,魏清尺平日怎么练习的还是怎么练习,不过精神较平常更加集中,也好找精神集中了,至少不会弯弯绕绕到一些她不愿看到的地方,但也有坏处。

    “幼姝?”清亮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清尺浑身一僵,周围的空气好似凝固一般,甚至感受到了自己隐隐如雷的心跳。

    “幼姝?怎么不吹干就动身?”魏方圜走近,仔细看着魏清尺,确认自己确实没看错,她衣衫确实未干。

    “马上就干了。”魏清尺道。

    “马上也不行啊,马上着凉了怎么办,回宫里换一套好不好?就一会儿也不会耽误多少功夫的。”明明是在关心她,现在却征求她的意见,明明是肯定会做的事。

    “好。”魏清尺收了刀,径直走去。

    魏方圜没能再次开口,他以为还要再磨磨的,平日里魏清尺可不是这么好说话,要他好言相劝好久的,有时候还会被嫌弃啰嗦,

    ‘怎么能嫌我啰嗦呢。’魏方圜暗暗道,面上依旧是春风笑容不改,就这么一直保持到魏清尺回来。

    “有什么事么,哥哥?”魏清尺道。

    “确实有事,好事,也可以说是坏事。”魏方圜道。

    “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魏清尺道。

    “幼姝。”魏方圜正色,面上的笑颜散去。

    “嗯?”魏清尺本在好好擦拭自己的发丝,听得一声抬起头来。

    “如果我时日无多,你当如何?”

    “不当如何,你两眼一阖,我也两眼一阖。”

    “不说傻话。”

    “我没说傻话。”

    “我时日无多,最多十年在世,幼姝。”

    像是害怕自己再也道不出话一样,魏方圜急转直下地说完,然后就不敢再看一眼魏清尺了。

    他低着头,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做,也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准备等缓过这口气就去抬头奔向魏清尺,但在低首的视线中,有双脚踏了过来,然后是一个头顶,然后是双兀自泪流的眼。

    魏清尺甚至不用眨眼,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她说不出话,哽咽着发不出声音,魏方圜想要安抚的手停在半空,不敢下一步动作,魏清尺喘不过气,呼吸越来越急促,如同被扼住喉咙一般,发出破风拉动风车的声音。

    魏方圜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立刻捂住对方的嘴,“慢慢地,慢慢地呼吸。”

    手心传来潮热,魏清尺的泪没有停下,在她哥的手上淌出来条浅塘,魏方圜看得见对方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切,尤其是现在被遮住半张脸的情况,只能透过眼睛来观察情绪,因此显得如此纯粹,纯粹地让魏方圜心头作痛,喉头作哽。

    在捂住一段时间后,感觉魏清尺呼吸正常后魏方圜才松开手,第一句话就是,

    “你如何能走?”

    魏清尺的声音颤得抖落下满心的悲,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独立地刮过魏方圜的耳侧,他的心没有坚强到可以抵挡这些额,每个字都飘进他心中然后重重扎下。

    “你如何能走呢?”

    魏清尺再度发问,她扯过魏方圜的手,上面还有她的余温,

    “哥哥,你如何能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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