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陆|

    “字面意思。”

    候鸣回坐得离魏规远了点。

    “身为太子,北朝未来的皇上,一夫一妻的国规,你我之间要做戏?”

    魏规直起身子,有些不可思议,她本来今晚就是抱着玉碎瓦不全的心态来的。

    “本宫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是决不能看得爱妃这样的人落得如此境地,且子嗣这些,本宫还有胞弟。”

    候鸣回说这些的时候明着眼睛,满满的诚恳。

    魏规没想和他对视,低眸

    “夫君随意,那臣妾先眠了。”

    她看向自己上了丹寇的双手,抬起一只,食指入口,唇齿撕咬出血,似是没查觉到痛,魏规把血抹到了床单上,最后深深地看了眼候鸣回,他报以一笑,不过魏规好像并没有想把这个笑看完的兴致。

    有点不熟练地褪去自己头上繁复的金饰,擦去浓妆,脱下华贵的喜服,可能是久经沙场,魏规并没有觉得露出里衣有什么,不过是睡觉时穿的衣服,没什么好羞耻的,可这一连串的操作,候鸣回直接捂住自己双眼,魏规回头看时哑然失笑,于是她轻拍他的手,翻身上了床。

    “好梦。”

    “好梦。”

    候鸣回可不觉得好梦,他今晚什么都没得出,魏规的态度让他拿捏不准,更别说自己还提出要做戏,这怎么还睡一张床上,他拿开手,熟练地从床底拉出一堆零件,盏茶时间,拼成了可躺一人的软榻,候鸣回随意地脱了喜服,蒙头就睡。

    软榻可一点不软,睡得真硌人,不过比在外面打仗时睡得要好,也比在千霞间里睡的要好,眠去之前,候鸣回这么想着。

    一夜,异床异梦,无事发生。

    东鸣宫喜灯长明,风雪窸窸窣窣,洒落在灯火上 ,融了又消失不见,就好像什么东西,从未来过。

    魏规倒是对自己的噩梦见怪不怪,有时候还会趁着噩梦,理一理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除非实在太痛苦,她会直接醒,今晚不知为何,听北风携过冰雪,她听得,噩梦也变得稀松平常。

    候鸣回可不这么想,他是个认床的主,翻来覆去睡不着,正盯着墙发呆,可能是侧着一边躺累了,他翻了个身,而翻身之后看到的,是魏规锁骨中心处,随着呼吸起伏的胎记,好像当真如候律归所说,似有闪烁如鬼魅。

    虽然一晚上保持一个姿势很累,但候鸣回还是本着礼貌,背对魏规了一晚,所以第二天醒来脸都麻了。

    候鸣回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也自认为自己起床已是早了,那曾一睁眼便看见魏规端坐,不紧不慢地用着早食,扫了一眼他,微笑道,

    “可要臣妾更衣?”

    “不了不了,本宫一向不用照顾。”

    候鸣回从软榻上爬起来,他腰快疼死了,被软榻硌了一晚上,还贴地面这么近,寒气都涌上来了,睡得时候没在意,现在起来了只觉着自己哪处骨头都透着冷。

    待他穿起自己墨蓝的外袍,魏规已将早食用完,端坐着等他,看起来是准备等一阵子,没成想候鸣回只是胡乱塞了几个糕点,饮了杯豆乳,拿帕子擦完。

    “爱妃可走?”

    于是两人一红一蓝出了门,迎着早来的凉气,魏规着实有点后悔,她在风朝待习惯了,宫里地龙烧得又猛,完全想不成外面是冷到了这样,她看看自己有点发抖的肩头,要是把那件狐毛大袍穿上就好了,这么想着。

    在宫人向内通报的时候,魏规听得有轻响,似是铁蹄踏过,但声响太小,她只当做是自己在外驻守得多了,先入为主。

    待到宫人说已可面见圣上之后,那些轻响已经消失。

    魏规抬头看向写着御书房的牌匾,几乎和风朝相差无几,恍惚间又觉得自己是来到了魏度身边,又要听得那些不属于她的谩骂与鄙夷,随意投掷的尊严和茶水。

    所以在候鸣回拉过她手准备进入时,魏规差点没缓过来。

    “哎呀,是魏将军来了。”

    候鋆随意地搭条毯子,正伏案批奏。

    “是朕糊涂了,怎还叫魏将军,如今都是一家人了。”

    他似是想起来什么,拍拍额头,一副懊恼的样子,

    “那唤你字好了,反正都是一家子,是吧,灼囿?”

    他搁下笔,轻靠砚台,笑眯眯道。

    进屋她和候鸣回还一句话没说,候鋆已经说了三句,这让魏规有点吃惊的,毕竟之前一直听说北朝皇帝面不善,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是,无一点留情,今天见到,倒是觉得这是个有些自来熟的中年人。

    “儿臣向父皇问早。”

    候鸣回和魏规同时开口,作揖,待候鋆挥手,双双落座。

    “灼囿可还住得舒服,北朝自是不比得风朝的金衾银枕。”

    “多谢父皇关心,灼囿睡得很好。”

    “睡得很好?哦?”

    候鋆撇眼看向候鸣回,不明地打量几下。

    而候鸣回正在想魏规这声父皇叫得比他还熟练,正暗暗称赞好外力,稍抬眼便与候鋆的目光对上,一时解不开,

    “父皇,儿臣还要去见母妃,不久留了。”

    突兀地这么来一句,候鋆自是知道他们不想多说,且以魏规的性子,估计也套不出什么话,顶多会让她语塞罢了,这么想着,他点点头,还命人拿了件外袍给魏。

    待二人走后,候鋆不经意地蘸墨,提笔勾勒出一副人形,只不过没了脸,悄然独立于北风中,生在这紫毫笔下,指腹蹭过,留下不见得的热度。

    魏规心想,去见母妃?如果她没记错北朝皇后在生下两兄弟之后就亡故,而候鋆也未再续弦,此时要去见的,是谁,就算真要见,那也得去皇陵,皇陵,是她现在能去的?

    她心里想得多,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在候鸣回后面,一路穿过宫门,来到一处院落,推门而入,是棵挺立的白杨树。

    生得高大纯净,与宫墙对比强烈,直叫人有些移不开眼,更让人移不开眼的,还有此时树下跪坐的一袭黑衣。

    “这是我母亲的衣冠冢,杨树是她生前最爱的树,这里也是她曾经练舞的地方。”

    候鸣回淡淡开口,仿佛只是解释这处院落的由来,没有什么感情,正当他想让魏规一同进院时,却看到魏规直视前方的眼神。

    顺着眼神,他也看到了一袭黑衣,怔了怔。“嚣游?”

    魏规没猜错,还真是候律归,北朝的二皇子。

    “皇兄早。”与候鸣回截然不同的音色传来,如缓慢流淌的冰河。

    “嚣游早啊。”候鸣回笑着道,松开了握着魏规的手,向候律归走去,候律归也在向他们走来。

    “见过皇嫂。”候律归作揖,低了低头,抬眼看向魏规。

    “不必多礼。”魏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憋出一句话。

    候律归与候鸣回,一黑一墨蓝,二人站在一起倒像的散开的浓墨,

    候律归看向魏规的眼神,杂了不明的心绪,看不透也看不懂,不带着浓情蜜意,是深不见底的暗色。

    “嚣游可是不久就要走?”候鸣回开口。

    “是,马上就到换防。”候律归定神道。

    北朝半年换一次驻边的大将,春夏候律归戍边,秋冬成美将军戍边,手下的将领也是,轮流换,没到边境的时候便管理林军,护卫皇城,马上冬天结束,候律归就要走。候鸣回拍拍他肩膀,笑笑,想起正事又招呼过魏规,将人带到跟前。

    这里除了皇上和两兄弟,没人知道,所以也没有宫人,候鸣回和魏规下跪时被候律归摁住,他解开扣子,将外袍脱了下来,铺在地上,让两人跪,在魏规跪的位置,还将衣服又折了一道,更厚实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在魏规听来不过是些场面话,只是说的对象不一样罢了,她闭目,叩了三下,目光落在跪着的衣袍上,对比候鸣回跪的地方,自己这处可是厚了,她暗想。

    完毕后二人起身,候鸣回转头向候律归,“嚣游和爱妃没什么想说的?你们可是各朝武值的象征啊。”

    “未在战场上见过,没什么好说的,皇兄还不要调笑我。”候律归淡然道。

    “臣妾已没了军职,今已是太子妃,怎可去想那些过往。”魏规低声道。

    “别皱着眉头嘛,我还不是想让你们开心点,北朝皇室里就属你们眉头最紧。”说罢看向两人紧皱的眉头。

    “……”

    “……”

    二人一时无言,候鸣回又道,“不如带爱妃去练骑射吧,舒活舒活筋骨!”

    “皇兄无政务么?”

    “今可是大婚头天,哪来的政务,让皇兄休息吧。”候鸣回扶额道。也没管二人同意不同意,拉过手就向宫门外走去。

    北朝与风朝不同,北朝皇上说,是为了不忘本,要时刻记住自己的源头,于是设立了专门供皇族使用的练武场,当然,有练习骑射的地方,毕竟面积大。

    去的路上轿子内一片寂静,在候鸣回换上新的外袍之后,就没有一句言语了。

    “臣妾后宫之流,沾着刀枪怕是不妥。”在长久的沉默里,魏规兀地开口。

    “怎么会,北朝儿女各个都是骑射的好手,爱妃之前还是将军,这怎么会不妥,不管是北朝还是风朝,爱妃都是沾刀枪最合适的人,且,爱妃应知道两国的和平是来之不易的吧。”候鸣回笑眯眯地,不紧不慢道。

    “皇兄说得是,皇嫂莫要妄自菲薄。”候律归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还请包涵了,臣妾武艺不精还勿要嘲笑。”魏规道。

    在提醒我不要动手么,我怎会不知我不能动手,魏规回味了一般候鸣回的话,心想道。

    别了这个话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加上魏规和候律归都不是什么爱说话的,候鸣回便识趣地闭上嘴,撩起帘子的一角,目光随清风。

    练武场很大,大到魏规都觉得这风都在这兜了几圈,不是没见过场地,而是没见过这样专门的场地,风朝重文轻武,皇宫里可没这地,且魏度连每年的皇家围猎都不愿办,所以她之前不在军营里时,想要练武都是在善桃宫的院里,虽说也不小,可和这比差远了。

    武器也全,刀枪斧剑钩扠棒,不仅是北朝的特色武器,连风朝的三尺剑都有,魏规是看得心动的,毕竟她好久没活动了,且自己的擎雨剑当做嫁妆送了过来,她都不知道如今这剑在哪,但她没有抬手,而是静静的看着已经拿起弓和箭的兄弟俩。

    “爱妃来啊,不用怕。”候鸣回挑了几个箭矢,都是绑着黑鸦羽的,回头道。

    魏规这才挑了几根趁手的,其实她不善弓,但战场也教得差不多了,一众箭矢中,她挑了筒有青色羽毛的。

    候鸣回回头看的功夫,瞥见魏规拿的朱羽箭:“好眼光啊。”

    魏规不明,几番思绪后顿悟。

    如果说风朝的代表是清风明月,那北朝便是青羽,一种猛禽,性情猛烈,通体青光,尾部有朱色羽,在北朝未有农耕时,便饲青羽来帮助放牧和打猎,说是北朝的象征一点也不为过,北朝人仰慕青羽,常常收集羽毛在制作箭矢,破空离声,入兽轻闷,实在是好材料。

    眼下这筒朱羽箭不知收集了多久,北朝人不杀青羽,青羽极少掉毛,且要的还是尾巴上的毛,就掉得更少了,魏规摇了摇筒子。

    她想起候鸣回字青羽来着,北朝的两个皇子一个字青羽一个字嚣游,之前听候鸣回唤候律归嚣游,所以她现在确定候鸣回字青羽,如果没记错。

    之所以取这个,是因为在小皇子抓周的时候,戒备森严的皇宫,不知从哪来了只青羽,一路横冲直撞,竟飞进了当时候鸣回所在的房间,那鸟生得大,比孩子还大,它看着候鸣回,歪头,一转身叨了根羽毛下来,小皇子抓住羽毛后,鸟就飞走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是说是天降福瑞,取字了得更好,于是便唤了青羽。

    “取得比我还随便。”魏规喃喃道,她指尖划过,从冷利的箭头到稍显得柔软的硬羽。

    三人换上马服,北朝近些年来效仿风朝,改制度,学汉语,穿汉服,唯有这个,魏规看不到风朝的影子,火红的外袍,小牛皮的靴子,朱赤的玛瑙的青翠的祖母石坠于腰间,她随意地扎起头发,一转头,发现远处的兄弟二人也是如她一般的装束,一样的发髻,扎得高的,泼出片游牧少年的意气。

    魏规先习惯弓,输了几轮,不过适应了之后,连候鸣回都能射过了,可比不过候律归。

    候鸣回自是不必说,心疾还未痊愈,早早地下场,叫人沏了壶风朝来的点春茶,看着剩下的二人。

    看这二人骑射确实赏心悦目,魏规生得温婉清丽,衣装是张扬的红,珠玉偶叩清泠做响,箭矢划破空气入心;候律归一张老成冷面,穿上红衣倒是添了份少年意气,抬眼青眸流转凝色,青羽割断流中靶,两道身影在马上来回,一次又一次正中红心,极具欣赏性。

    红衣怒马,珠玉回鸣,羽箭破离,赤瞳与青眸,朱鸦同青羽。

    一记青羽箭中靶,候律归侧身抽出另一箭,搭弓上力,却没想回头的功夫,自己的青羽箭直接被顶出了靶子,想都没想,他对上魏规那双几欲燃烧的赤瞳,破空有音。

    但便一会儿这火焰就熄了,魏规好像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太兴奋,吹起挨到嘴角的长发,捋过挂耳,捏捏自己的手腕,呼出口长气,

    “二皇子殿下,不胜武力,臣妾要先退了。”

    “怎用得这生疏,同皇兄那般唤我便可,皇嫂要是累了,就且是休息吧,嚣游也要去看看军务了。”

    候律归收了箭羽,转身下马,顺便把魏规的马也牵了,命人送到马棚。

    “爱妃累了?没得事,且去东鸣宫歇着。”候鸣回起身,他已经睡了许久,就等这二人消停。

    “本宫先与嚣游处理政务,爱妃自行回宫罢。”他揉揉因久坐而生出的褶皱,搭上候律归的肩膀,完全没看见,候律归有些阴下去的脸色。

    “是了。”宫人带过魏规,换下马服,又是身端庄的宫装,金羽流苏青翠朱袍,魏规只觉得自己不该是如此的打扮。

    换过衣服后原是要起驾回宫的,但魏规坐车里冷,还不如自己走走,还能热起来,于是她退去轿撵,跟着几个随身的侍女走了。

    “魏将军不错吧,能将你的箭顶出来的人,除了成美将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候鸣回还是搭着候律归,手指勾唇一笑。

    “皇兄不要拿我调笑,魏将军武艺了得。”挪挪肩膀,候律归发现对方并不想让自己挣脱。

    “同皇兄想的一样,魏将军不适合这里,也不应在这里。”候律归正色。

    “那怎么办,阿父必须要我成亲,我还能悔了不成?”四下都是些自己人,候鸣回也就没喊皇上,而是唤了北朝原本的叫法。

    “顺其自然,依眼下来看,魏将军最多只能带来十年安稳。”

    “知道知道,阿父本就急,你可别在他面前提这个,要是他没收住直接开战,魏规可受不得这般,肯定会……”

    “她会回去,谁也拦不住。”没等到候鸣回继续说,候律归开口,“以她的实力,出这皇城轻而易举,就算我和成美将军一起上,她打不过也跑得过,现在安稳,是为了风朝安稳。”

    候律归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些什么故事,丝毫与自己无关一样,然衣袖已被攥得发皱。

    “那是,看在我今大婚头天,我陪你处理军务去。”候鸣回衣袖一挥,揽着候律归向明游宫走去。

    然在回去的路上。

    “见过太子妃。”

    “见过成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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