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捌|

    日将西沉,残阳如血,打在魏方圆的青绿衣衫上,在军营里显得有些没由来的鬼魅,如他所想,军营里的感觉真是不太对。

    如果说士气低迷是因为魏规的离去,那这几日营中多流感和杂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这里都是什么人,上过战场戍过边,身体素质拿出来哪个不是一顶一,即使是过去有流感时,营中最多是千之有一染,哪像现在,总是给魏方圆一种,什么东西没了的感觉。

    魏方圆下令报上军营现况,皱着眉头将卷宗看个遍,手不受控制,一下一下地揉着额头,时不时叹出口浅浅的气,似是放松,又似是遇难境。

    头疼,气短,剧烈运动后,心肺像是漏了气一样,他熟悉,失踪的两年,他从千霞间回来的时候,也是这种症状,也是一样,没有病因,无药可治。

    魏方圆撂笔,双手从面颊上重重抹过,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处理,相反,他很清楚怎么处理,可他在千霞间染上的毒,怎会和军营里的一样,虽说边关巡查有时会到千霞间,可这里是都城,而且总不至于巡查掉到千霞间里吧,且在他从那里出来后,千霞间的崖壁,就如久经日晒的纸页,尽然剥落,下面是穿间而过的猼江,遂着坍塌,水位直线上升,竟分了一支新的泾流,当年风朝和北朝,还争过这条新泾流的所属,结果是一半一半。

    所以按照事实来说,要染上这样的症状,要去千霞间那个两国关系紧张的地方,还要掉下去,且要是在五年前,因为现如今千霞间已经消失了,还要活着回来,活着回来,没有那个人,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魏方圆揉开紧皱的眉心,魏规在之前的信中说这情况已有三年,但她不敢贸然确定,毕竟是些直觉的东西,也没提过具体的症状,所以他也就没往那方面像,可眼下看,这怎么看怎么像。

    于是出了军营,稠黑的天穹上已缀满星辰,今日是十五,月亮明澈地圆着,银色的光一丝一缕飘落在青绿的衣衫上,显得魏方圆是从生的竹柏,成妖了。

    路过大营门,有一处的地砖新些,不似旁边的老砖,风朝的禁军营建成约有二百余年,其间从未换过地砖,相传是从北方的极寒之地供上来的,经久不毁,色如黑绸,如今已经找不到一样的地砖了,且北朝近年的贡品也越来越敷衍,所以这里,应该就是当年埋葬国师阿芜的地方。

    魏方圆特意踏过,很明显地与其他地方的声响不同,阿芜的尸体早在几年前被魏规移走了,不顾所有人反对,甚至因为这个去守关。

    “没有什么错是要偿还百世的,要知道此非彼时彼刻,亦非彼人。”

    魏规说这话的时候魏方圆听着,有时在回想的时候,他总会觉得他阿姊不像是会说这话的人,可又是会做这种事的主,两个结合,有携来陌生的熟悉感。

    原本只是无意地一想,甚至不想自己走要找宫人抬轿了,魏方圆却没由来地觉得,这事会不会和阿芜的尸体有关,因为时间对得上,也只有在身心俱疲又偶尔的宁静一下,才能想到这些,不然谁会这么觉得。

    他记得阿芜的尸体的安葬是花折明安排的,当时魏度知道了还没少发火,花折明只是淡然道

    “大公主说的,我名义上的母亲,总得满足点她的要求吧。”

    结果魏度更气了,但也就扣了半年的银两,魏方圆知道,那对于花折明而言,什么都不算,甚至连零头都没有。

    魏方圆这么想着,但脑子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困乏,他一天下来就没歇,白天接管兵权,虽说之前说跟着魏规了解许多,但了解归了解,自己接管又是一回事,白天高强度运作后就睡了一柱香,又来了军营看实际情况。

    现在只觉得自己眼皮沉得要长到地上,受不了要叫轿子。

    “哥。”

    魏方圆眼睛一亮,转身。

    魏清尺一袭藕色的短袄,双髻上今天没带金钗,估计是偷偷溜出来的,额上红莲在月光下暗沉着,应该没涂胭脂,没听见丁泠当啷的声响,所以璎珞也没带。

    云片遮住月色,看不清神色。

    ‘她心情不好。’魏方圆在心里立了一个论点。

    “花折明最近挺关切你的。”魏清尺道。

    “她哪天不关心我?”魏方圆道。

    “你要是想查阿芜,小心点。”魏清尺道。

    “不至于消息这么快吧?我心里刚开始嘀咕呢。”魏方圆目光流转,“幼姝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魏清尺推后一步,目移。

    “那就是知道了。”魏方圆道,“今天来找我为这事?”

    “…是”魏清尺道,随后呼出口长气,“还是不能瞒你。”

    “她这几天不知为何,突然在安葬尸体的地方加了守卫,太明显了,不然我都发现不了那埋了阿芜。”

    “哪里?”魏方圆问

    “她侧宫。”魏清尺答。

    “真是好情趣。”魏方圆一双桃花眼淡淡眯起。

    “你刚接管兵权,总会到军营里的,她就是这几天加的,平日里我只看她在侧宫里舞剑喝茶来着,也不见得她癖好这样来的。”魏清尺道。

    “谢谢幼姝,我其实正想着找尸体验验呢,侧宫是吧,回头哥给你看什么是梁上君子。”魏方圆饶有兴趣地合眸。

    “你觉得我告诉你是为了这个?”魏清尺道。

    “不是。”魏方圆道。

    “那你?”魏清尺道。

    “有些事总是要知道的好,比如,你今天不开心,是不是?”魏方圆靠近了,弯了弯腰,视线和魏清尺齐平。

    “那有些事就是不知道的好。”魏清尺撇过头。

    “又被姓花的罚了?还是凫水练不好?还是打不过你哥我?”魏方圆似是没看道魏清尺撇过的头,询问道。

    “都不是,别猜了,我先回宫,你也,看到你这样花折明指不定乐得很呢。”魏清尺回过头,凝神看向魏方圆。

    刚才一直在思考事情,再加上云遮住了月光,没怎么到注意魏清尺的神情,魏方圆一怔。

    鼻子透着红,八成是擤过了,不然说话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鼻音,眼睛也透着红,掩饰工作挺好,反正月光照着,魏方圆硬是没看到泪痕。

    “真不想和哥哥说说?”魏方圆道。

    “没什么大事。”魏清尺又把头撇过去,这次撇的角度更大了。

    “和我还客气什么。”魏方圆走近。

    “都说了没…”

    魏清尺停下了话语,因为魏方圆轻轻的把她环进怀里了。

    “真是,指不定刚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呢。”魏方圆将手掌覆到她头上。

    很快,魏方圆感受到衣领处湿了,面积还挺大,他叹口气,

    “幼姝可以和我说啊,怎么这么养不熟,连分享都不愿意分享。”

    良久,他觉得那片潮湿越来越大,怀中的人已经抑制不住了,开始哽咽,魏方圆闭目,手上动作没停,什么都没说,他觉得魏清尺后面头发好像乱了,于是拢了拢,没曾想哭得更凶了。

    其实魏清尺很少哭,从魏方圆第一次见到她,就不怎么见她哭,比如如果说是他小时候,要是摔跤了肯定会大哭,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找宋源,可魏清尺不一样。

    她摔倒了从来不哭,裙子磨破了淌血都不哭,会小心地处理伤口,小时候的魏方圆还处于宋源的保护中,问过魏清尺为什么不哭,他都拿好帕子准备擦泪了。

    然后她说:“我自己跌的,哭什么。”

    魏方圆就怔住了,看着魏清尺,她很小一个,小小的,弱弱的,揪着衣裙,一双清水似的眸子投来的视线,总让他觉得是冷的,容不下什么东西。

    如果要哭,那要追溯到魏方圆八岁,宋源死的当年。

    密闭的内室,燃烧的炭火,昏睡的二人,如果魏方圆嫌闷,开了一条窗户缝,可能就和宋源一样,死在梦里。

    可仅仅是窗户缝,也没多大用处,但魏清尺来了,她想找这个比她妈妈要好的哥哥说话,然后就看见昏睡的二人。

    宋源当时已经没了呼吸,魏方圆还有,还在弱声地喊着救命。

    所以五岁的魏清尺拼命喊人,可怎么也喊不到,偌大一个飞柳宫找不到除他们三个以外的任何人。

    然后她把魏方圆背起来了,压得她喘不过气,室内的空气她一闻就感觉要昏过去,魏清尺喊他就喊个没停。

    “哥哥,哥哥,哥哥,醒一醒。”

    诸如此类,那应该是魏清尺有记忆以来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就这样把魏方圆背了出来,其实她试过把宋源也背出来,做不到,纵使她天赋异禀也做不到,然后她人生第一次,主动去找了花折明,且也是第一次,她在花折明脸看见如此生动的神色,惊愕,不敢相信,疯狂,以及不可言语的悲伤。

    再后来的一次流泪,就是魏规去守关,生死未卜,日日夜夜都不敢想象魏规到底如何,八百里加急会不会传来她的死讯,尤其是北朝与风超关系紧张的时候。

    在知道魏规一人抵死百人时,魏方圆清清楚楚地看见,魏清尺瞬间滑下的泪水,几乎是潜意识的,又或者说,是山崩海倾的悲伤。

    如今,也就是现在,魏清尺又流泪了,因为什么呢,肯定是什么大事吧,为什么不说呢,应该是什么触及她自尊的事,或者是怕伤害到我。

    魏方圆如是想着,而怀中人也停止了哭泣,转而沉默。

    “哎呀,不想说就不说,幼姝不哭好看多了。”魏方圆掐过衣袖给魏清尺擦拭眼角。

    随后人就挣开了。

    “你早点睡,我也早点睡,今晚你没见我,我也没见你,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做。”然后飞一般地走了。

    留下魏方圆在原地,他有些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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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折明捋平自己的呼吸,方才的话语让她也缓了好大一会儿,魏清尺还是第一次对她有,这么,强烈的,情绪。

    虽然之前就想到了后果,也知道魏清尺反应肯定会很大,但也没想到,她第一次连自己的仪态都不注重了,几乎是吼着说的。

    花折明走下大堂,有些散落的发丝和头上的金银,一点一点地遮住了她最后神色,只能窥得她如那时魏清尺一样,清水般的眸子,很快又看不见了。

    魏清尺回到清荷宫后,就自己一声不吭地进了荷花池,初春的荷花池还和上次一样,枯败的,唯一的不同是有点新绿,也就一点点,她把自己泡在水里,什么都不露出来。

    晚上很冷,冷得池水都感觉凝固了,魏清尺动动指节,僵硬得不像是她的器官,头一次,她觉得这荷花池给她带来了点实质的伤害。

    魏方圆回了飞柳宫之后很快入眠,几乎不用铺垫,沾枕即眠,甚至打鼾。

    然梦中,他梦到魏清尺被万人足千铁蹄践踏,血肉无存,满天的黄沙,北朝鼓动的旗帜,青羽鸟的鸣叫。

    魏清尺说不出话,他也说不出话,仿佛是踏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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