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晋州。

    无甚人烟的长街大柳树下,有一位长年驻于季氏宗祠前替人写字作画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柳,日日作画行书却不为赚钱糊口,据柳老所言,是为报恩。

    曾有人问他的恩人是谁,却只是得到柳老摇头淡笑。

    今日的柳老先生一如往日摆摊润笔,却见长街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影。

    一个青色的伶仃身影茕茕孑立,静默仰头望着眼前的祠庙。隐于帏帽下的单薄身子似是在颤抖,良久方鼓足勇气般迈开腿,一步一步朝那季氏宗祠走去。

    “姑娘——”柳老先生见此不禁喊住。

    那姑娘回头看去,稍稍迟疑便走向了柳老先生的字画摊。

    “老先生唤我可有事?”

    柳老先生只觉这声音沙哑虚弱,自己下意识温和了些,“那头是季家的祠堂,自那季小大人病逝后,也就没人去看过了。”

    “我看你尚身有痼疾,人气儿弱得很,莫要与那季氏满门英灵冲撞。”

    “既为季氏英魂,自然是守护着大庆万民,”季沉轻轻笑笑,“我为大庆子民,都是自己人,又何谈冲撞呢?”

    柳老先生未曾想过季沉如此说,顿觉新奇,也失声笑道:“是老朽愚固。”

    季沉指了指字画摊的招牌,道:“老先生又为何在这人烟稀少之地,摆出字画摊呢?”

    “我志不在此,”柳老先生扶须笑道,“年轻之时季行深季大人救过我一命,他的后人没了,我得来这儿守着。”

    “可不能叫贼人辱了季家。”

    季沉怔愣,半晌拱手深揖,“先生高义。”

    行礼之时动作大了些,帏帽散开露出半张孱弱面容,但眼睛却极亮,她淡淡地笑着,待起身也便转过离开了长街。

    柳老先生见着一闪而逝的病容,心底涌上说不出的震撼,又有道不尽的可怜。

    “艰难苦恨——”柳先生手指轻点一方镇纸,口中的话顿了顿,方长叹一声,“繁霜鬓啊......”

    “柳老头,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来人一袭黑袍,腰坠三尺长剑,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他朝柳老先生身后走近,眯着小眼睛看向季沉离开的方位。

    “原是段大人,”柳先生猛然回神,不慌不忙朝段鹏举施礼,“草民闲散惯了,自言自语呢。”

    “唔,”段鹏举沉吟片刻,复又朝季沉消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问道,“那姑娘是谁?”

    柳先生道:“外地人,问路的。”

    段鹏举心起三分狐疑,细细盯看着柳先生,想要盯出什么蹊跷来。

    可观柳先生面色始终谈笑自若,段鹏举也未曾瞧出不妥,便暗暗压下这份疑虑,转身进了祠堂。

    柳先生忽地出声:“离季老大人的忌日尚有十几日,段大人这是......”

    “月底便是了,”段鹏举头也不回,边走边说着,“王爷不日派我去江南,我来提前看看季大哥和那小丫头......”

    ......

    深夜。

    玄色外袍融于黑夜,季沉再次出现在祠堂门前,不再有片刻迟疑,伸手推开紧闭的门扉。

    步至中堂,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摸索过去,季沉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上的灯烛。

    乍然亮起的明黄火光之下,烛台不见半分灰尘,就连刚刚点燃的蜡烛都是新的。

    许是赫连翊良心发现着人看顾,亦或是白日的老先生善念所为,季沉没有深想,只是沉默地擦拭着安放于祠堂中央的牌位。

    先考季公讳行深府君之灵位。

    一旁极不起眼的小角落,还安置着一方小小牌位,近看过去便发现被人细心擦拭过。

    是季沉的。

    “父亲,”随着香烛燃尽,季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深深拜伏于地,“我回来了……”

    季沉说不出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她不敢直视父亲的牌位,甚至在白日没敢踏入这座祠堂。

    不论起因如何,季沉终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她是乱臣贼子,是百年后担负史书骂名,令季氏后世蒙羞的祸害。

    可她又不能不这么做,为了数万同袍的公理正义,季沉愿意独自一人下地狱。

    但季沉至死也没能为兄弟们争得公道,她想要一死了之无牵无挂,又不敢下去面对故人。

    季沉环视着季氏先人一座座灵位,想要大声问着她该如何做,直到最后定格在父亲名讳之时,她心底依旧彷徨戚迷。

    她虚白的嘴唇突然颤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

    一如儿时回到父亲身边,季沉浑身颤抖着跪伏在冰冷的祠堂中央,哭得像个孩子。

    寂静的祠堂内满是季沉压抑的啜泣,一声一声地哽咽出来,再没有说出一句别的话。

    季沉在哭自己,哭自己荒唐又可悲的一辈子。

    她又在泣这世道,泣这个容不下忠义赤子的可鄙世道。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七爷周子舒这般志同道合的老友,纵然惊才绝艳,不也折在了这巍巍权力之下了么?

    季沉失了力气,静静跪伏在地上,额前紧贴的地面也渐渐温热起来。

    她呆呆地跪在原地,不知寒冷不识疲倦。

    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着一声轻喝“有人”,门被撞开窜进了一个人。

    “谁……”那人持刀正欲喝声,抬头正见季沉的一张脸,当即呆立在原地,磕磕绊绊道,“季……季大人?”

    季沉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是声线依旧沙哑,看着眼前黑衣小少年,不确定道:“是程子晨么?”

    “季大人!真的是您!”

    听见季沉喊出自己的名字,程子晨这才放下长刀,惊道:“我们都以为......您不在了。”

    “您看起来怎么这么虚弱,这些年您都在哪里......”

    季沉静静站起身,只道:“你怎的深夜来了这里?”

    程子晨忙道:“白日段首领来过,说季老大人忌日将至,要我等留意此处是否有贼人作乱,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季大人......”

    说着他突然摆手,“不过季大人您放心,都是咱们的人,是韩大哥的心腹,绝对不会泄露给段鹏举的。”

    “段鹏举来过这里?”

    季沉听言眉心蹙起,心底升起几分凝重。

    程子晨想了想,斟酌道:“自您身死......后,每年季老大人的忌日段鹏举都会来的,他虽然在外日日骂您,可每年的黄纸祭表都有您的一份......”

    “庄主也会来,自打庄主离开天窗,就只有段鹏举一个人了。”

    季沉环顾祠堂内整洁如新的陈列,静静望着火盆中烧尽的纸灰,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她与段鹏举私交不深,只因他以家仆出身却得父亲赏识,便得了一二指点进了天窗,自此对季行深感恩戴德。

    在季沉步入朝堂之前,还要唤段鹏举一声“段叔叔”。只是后来纷争日渐焦灼,加之她与周子舒互相看不顺眼,连韩英都没能得季沉几分亲近,更遑论段鹏举了。

    自己死得凄惨,原以为尸骨无人问津凭此荒芜,没想到到最后记得季家的竟是先前的对头。

    季沉指着小角落处自己的牌位,问向程子晨:“这也是段......段鹏举所设么?”

    程子晨摇摇头,小声道,“是韩大哥。”

    再次听到韩英的消息,季沉立时怔住。

    季沉已经记不得程子晨具体说了什么,她只能双目婆娑地看着当年的韩英流着血,孤身伫立在祠堂庭院中,形单影只。

    她看见韩英从凶险任务中浴血归来,忍着伤痛一点一点清扫着堂前积雪,拂净案上落尘,直到日暮西沉。

    她看见韩英一笔一笔刻画着季沉的牌位,待“沉”字最末一画篆好,呆愣愣地看了这个名字很久很久。

    她旁看着韩英抱着季沉的牌位,紧紧地、颤抖着不肯松手。

    她又看到韩英被赫连翊派去赴必死之局,濒危一刻心底念了许久季沉这个名字,死守着一丝清明奋然杀出重围。

    韩英在抱着季沉的尸身时,纵然明白此生天涯海角不复相见,还是想着放她自由。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神明即将消散于人世间。

    韩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念着季沉为他留下的一句“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可我更想要你活着,”韩英不止一次在那方牌位前哽咽,“活在我面前。”

    这是季沉第一次听到七年来的韩英,她抬手止住程子晨的话,“别再说了。”

    程子晨忙闭了嘴,又小心翼翼道,“季大人,你怎么......哭了......”

    季沉狠狠抹了一把脸,嗓音更沙哑了些:“韩英在哪?”

    她很想见他。

    她想要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季沉回来了,季沉会好好活着。

    与他一起好好活着。

    程子晨道:“韩大哥今夜......应是在宫内。”

    正说着,祠堂大门再次被冲开。

    来人是毕星明,风风火火的,进门便嚷嚷:“子晨不好——”

    声音戛然而止,毕星明活见鬼般瞪大了眼睛,指着季沉磕磕巴巴:“季季季——”

    “星明噤声。”程子晨反应够快,一把捂住毕星明张得溜圆的嘴巴。

    季沉敛了情绪,轻轻颔首示意,“星明,许久未见了。”

    “咳咳——”毕星明扒拉开程子晨,连连呛咳,“季大人!您还在,真是太好了。”

    程子晨皱眉道,“你小点声,是要把段鹏举他们招进来么?”

    毕星明登时压低了嗓音,又带着十二分的焦急:“韩大哥,韩大哥他出事了!”

    “韩英怎么了?”季沉心下一紧,立时问道。

    毕星明大喘了一口气,急急道:“宫内传来风声,韩大哥他潜入王爷书房盗走重宝,负伤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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