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脑中霎时一阵昏眩，抓着毕星明手臂，声音有些颤：“负伤逃了，他现下如何？”
“王爷还没有抓到他，却也......”毕星明立即回道，下半句似有不忍，“生死未卜。”
眼见季沉连咳几声便摇摇欲坠，程子晨连忙扶住她：“季大人你别急，我立即派人去救——”
“不可！”程子晨还未说完，便被季沉阻止。
“季大人！”毕星明与程子晨皆面露不解，心底焦急不已。
季沉轻轻摇头，垂眼敛去眸中万般变幻，喃喃道：“不能再死人了。”
“我们不怕，我们不怕死的！”毕星明只当是季沉不忍他们送命，立时坚定回声，拿了刀便想要往外冲。
“星明，星明！”季沉涔白着脸拉住毕星明，一双眼睛映着满堂烛火，交映着极亮的光。
她用尽了全身气力抓着毕星明手臂，双手都在颤着，“是我与周子舒的错，这些年已经死了太多人，你们年少便追随周子舒入天窗，若再无辜赴死，周子舒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话至此处，又垂眸痛声：“我也不会。”
程子晨不禁握紧双拳，眼眶泛着红：“可是韩大哥他，便眼睁睁看着韩大哥丢了命么？季大人，这些年来都是韩大哥冲在前面护着我们，我们愿意冒死救出韩大哥！”
“程子晨你听着，”季沉此时的眼神无比清明，“我比任何人都想要韩英活着。”
可是我也不会任由旁人身处险境。
韩英应该活下去，他们也不应无辜丧命。
季沉只道：“那座王宫我再熟悉不过，倘若韩英此刻还在宫内，我一定可以将他平安送出来。”
毕星明道：“出来然后呢，段鹏举还能放过他么？”
“出宫自有生路。”
满堂烛火无声跃动着，一时间寂静得只剩下灯花爆落声。
程子晨终艰难道：“至少让我二人送季大人去宫门口。”
子夜时分的晋王宫静默高耸隐于一片浓黑，殿宇斜飞而出的檐角在夜幕下无声地张舞爪牙。
程子晨与毕星明双双目送季沉潜入晋王宫，那道细弱身影渐渐隐没在稠黑的夜里。
毕星明担忧道：“子晨，季大人她……”
“你还看不出么，”程子晨顶着毕星明投来的疑惑目光，苦笑道，“他们是去同生共死的。”
毕星明依旧一头雾水。
“她是要用自己，去换韩大哥的生路，”程子晨抬头望了片刻乌云蔽月，勉强牵扯嘴角，忽地迈步转身，“走吧。”
“我们要去哪里？”毕星明小跑着追上，似懂非懂。
程子晨脑中回响着季沉临去前的嘱托，头也不回：“去城郊，接应季大人。”
晋王宫于季沉而言着实不算是陌生的地方，在她还是一髫龄小儿之时，便日日缀在赫连翊身后玩闹，做起了小小一只腿部挂件，在这方王宫角角落落折腾个遍。
这其中的地形守卫，季沉如今依旧记得清楚。
身形隐于黑暗，季沉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盒，内里赫然安置一枚乌黑丹药。她指尖轻轻拈起，定定看了许久。
季沉不再多作犹豫，直接仰头将药吞了进去，右手倏地握紧抵住下唇，拼命忍下药性刺激出的呛咳，只是溢出三两声低低闷哼。
这药是乌溪早年留下的，可在危急时刻服下，最大极限激发出人体内力，助人脱险逃出生天。
可既逆势而为，定要付出代价。
服药三日后，必虚弱脱力，摧毁生机。以季沉如今的身体状况，是万万承受不住此药药力的。
可季沉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想要韩英活着，又不能牵连程子晨这些无辜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她必须死。
失她一人而得以保全亲友，倒也值了。
药力渐渐生效，季沉感觉到心脏前所未有的鲜活跳动着，向四肢百骸源源不断供应动力。
内力一刻之间悉数回归，便提气悄然跃上殿梁寻找韩英的踪迹。
......
韩英跌跌撞撞避开里里外外搜寻自己的守卫，胸口鲜血顺着手指向外渗着，面色早已因失血过多而发白，身上也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
暗暗握紧手中的物件，小心翼翼将它藏进衣襟，像是在安放什么稀世珍宝。
这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只要有了它，有了它便可以......
思至此处，韩英眼底复又燃起些许希冀，拼着不知何处生来力气继续逃亡。
手臂猝不及防被人猛地向一旁拽去，韩英就着那力道跌入假山缝隙，怀抱了一片温热。
韩英惊骇躲避无果，抬眼间便撞见斗篷之下季沉的脸。
心底掀起惊涛巨浪，刚欲开口便被季沉一双手堵了回去。
“我带你走，”季沉眼底似染上万千情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没事了，我带你走。”
逼仄漆黑的假山缝隙中，两双极亮的眼睛对望着。
韩英不知自己现下是何等心情，欣喜酸涩与忧愁纷繁交织，最终化作唇间低语，“沉儿......”
像是梦里一样。
“别再说了，韩英，”季沉伸手环抱住他，声音极低极轻，“这次换我......”
韩英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眼前一黑倒在季沉怀中。
粘稠鲜血浸透季沉斗篷内里的天青衣衫，肌肤触及冰冷血腥液体的一刻，季沉将韩英抱得更紧了些。
“对不起啦，”季沉笑得低缓，一下一下抚过韩英后背，像是在安抚着孩子，“我也不想再与你分开的。”
“不过我们身后还有许多人，不能让他们无辜牺牲了。”
“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季沉缓缓捧住韩英的脸，冰凉的掌心与渐冷面颊相贴，额头相抵。
黑暗中涌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我把你丢下那么久，错过了这些年，怨便怨吧。大不了下辈子，再来赔你。”
天上悄然露面的弯月映射下丝丝微光，两个人在黑暗中紧紧依偎，像是濒死之人的最后告别。
韩英依旧紧闭着双眼，半点意识也无。
季沉内力流水般传至韩英经脉各处，不出片刻韩英惨败面色便渐渐红润起来。
“有我呢，别怕，”季沉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透过假山缝隙望向夜幕，“这次让我来换你平安。”
“你瞧，今晚的月亮多好看。”
“哒哒哒。”
蓦地，假山深处传来石子敲击声，将季沉一下惊醒。
眉眼间厉色转瞬即逝，季沉不动声色地摸向腰间匕首，静待暗中人出现予以致命一击。
屏息凝神至紧绷时，季沉眼睁睁地看着假山更深处狭隙中，钻出了一只小脑袋。
“呀，被找到了。”
小脑袋上挂着几片枯叶，随后便是一个小小的身子囫囵个儿钻出来。
季沉脚下动了动，将韩英护在身后。
小孩盯着季沉，神情似是懊恼，拍了拍自己锃亮脑门：“我藏得这么隐蔽，怎么还是被找到啦！”
说着便朝季沉弯了弯眼睛，“姐姐，你是哪里的宫女？”
季沉看着眼前的小孩，略带错愕般愣住片刻，随后清清嗓子，“我……奴婢是新来的，被派来寻小世子回宫安寝。”
观小孩一身华服，再加上与赫连翊儿时相差无几的面容，季沉一眼便认出这是赫连翊的孩子，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好哄骗的时候。
小孩指了指季沉身后紧闭双目的韩英，疑惑问道：“这个大哥哥好生眼熟，他怎么啦？”
“他......他睡着啦！”季沉食指抵住小孩鼻尖，悄悄哄道，“他值夜太累，需要休息一会儿，小殿下可莫要将他泄露出去，不然会被罚很惨的。”
小孩听罢紧紧捂住嘴，止不住地点头。
假山外，守卫的搜寻声由远及近，似是注意到了这处动静，一杆子长枪便要朝此间狭隙刺进来。
“谁在里面，出来！”
小孩骨碌碌转着眼珠，随即扬声便钻了出去：“是我！”
外间守卫忙行礼：“世子殿下。”他们又问道：“今夜宫内出了刺客，殿下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我......我没见到！”小孩叉腰回得理直气壮，稚嫩清亮的小嗓音真真切切传入季沉耳中，“倒是你们无故打扰我躲猫猫，你们......你们大胆！”
众人自是一阵赔罪。
小孩故作为难道：“我......本世子累了，你们送本世子回宫，姑且算上将功折罪了。”
一众守卫面面相觑，直到为首之人抱拳：“且允卑职护送殿下回去，其他人尚有要务在身。”
“那怎么行！”小孩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既是出了刺客，你一人如何保护我，自然是你们一起！”
众人无法，只得称是。
小孩临去时，还悄摸摸回头看向季沉的方向，狡黠眨着眼睛。
四处恢复寂静，季沉才松下一口气。
这处假山方位偏僻，若无重重巡卫，便能轻而易举逃出宫墙。
还要多谢那小孩，为他们引开追杀。
季沉凝神向四周探过，并未感知到生人气息，便架着韩英潜行至宫墙边缘。
服食了乌溪的药，季沉只觉经脉内力充沛，一如当年未遭病痛折磨，周身轻盈矫健，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舒适。
提起真气疾掠而出，怀抱着韩英跃上错落有致的殿阁，如浮光掠影一般，朝着宫墙外奋力出逃。
季沉自幼修习内功，轻功自然属世间一流，虽积年病痛缠身荒废些许，可于避开晋王宫内众多耳目脱身并不困难。
唯一的变数，便是未曾预料到段鹏举今夜也在宫内。
段鹏举率领一众天窗暗卫，埋伏在宫墙脚下伺机而待。
季沉黑巾蒙着面，令人看不透真实面容，掌下内功蓄积顷刻推出，堪堪击退以段鹏举为首的天窗众人的阻击。
轻功运行到极致，只消一刻，季沉便揽着韩英落在城郊接头点。
“我原以为今日赶来晋州，尚能赶得上接你回四季山庄，万万没料到你为我寻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长亭下是古剑仙白衣负剑，面容冷淡看着季沉，一眼便瞧出季沉身上的端倪：“你这是在作死。”
季沉不语，只是默默将韩英送至叶白衣手中，躬身行礼道：“请前辈带韩英他们离开。”
“他们？”叶白衣环视着周围三五少年，都是昔日周子舒旧部传人。
他冷笑道，“季沉，你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神么，见一个救一个？”
“请前辈带他们离开晋州。”季沉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声线却愈发坚定。
这些人因自己与周子舒而以身犯险，她不能连累他们。
叶白衣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季沉道：“求死。”
叶白衣此时定定望着季沉，一向怼人不倦的嘴竟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虽不明季沉为何放弃生机一心寻死，但心知她去意已决，谁也拦不住。
“你倒看得通透，”叶白衣视线一刻不曾离开她，默了半晌方长叹，“还剩多长时间？”
“三日。”
叶白衣道，“我尽快回来，你慢些走，等我......”
最后四字难言至极，叶白衣喉间不甚安宁般上下滚动着，方闭眼吐出：“给你收尸。”
远处火光点点聚拢，纷杂脚步声渐渐逼近，是追兵来了。
叶白衣随手扛过韩英，凛冽视线扫过身后几个少年，冷冷道：“还不走，等我一个个来请么？”
季大人要送我们回四季山庄，回到庄主身边去！毕星明等人方如梦初醒，纷纷追上叶白衣的脚步。
程子晨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看去——
季沉只身一人对月而立，亭亭如竹。她似以纤弱之姿，肩担万钧，即使如何苦痛，也未曾垮下半分。
“季大人！”程子晨双目含泪，哽咽呼喊着。
季沉未言一语，只是背对着他们，向后无谓般挥挥手。
叶白衣冷脸回头呵道：“走不走，当真聒噪。”却无人注意他握剑的手青筋乍起，隐隐红了眼眶。
叶白衣带着人远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天窗的团团包围，数十人手持弓弩直对季沉，冷箭在弦泛着寒意冷光。
季沉依旧静静直立，昔年孤身直闯千军的气势隐隐显现，令一众天窗暗卫乍见“起死回生”的季大人后，有了少见的晃神。
“季大人，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