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季沉自己都不知她现下是生是死。

    若是死,以她生前重重罪孽,定然被打入地狱十八层,是见不到眼前山花烂漫的。

    若是生,她如今立在四季山庄门外,眼睁睁看着负伤的韩英自断心脉,被生生烧焦在四季山庄一场大火中。

    季沉无法大声呼喊,想要伸手去拉韩英的尸身,却轻易穿透实物,碰不到一片衣角。

    她看见秦九霄依旧战死潞城,静安饮鸩而亡。

    她看见温客行朝如青丝暮成雪,倒在周子舒怀里毫无生气。

    一切落幕已成定局,季沉恍惚中上了一座雪山,见到了周子舒,眉目死寂如霜雪。

    “子舒!周子舒!”季沉发觉自己又可以说话了,忙朝周子舒奔去。

    白衣剑如光一般横上脖颈,周子舒语气冰冷,眼珠转都不转:“止步。”

    “我问你,韩英呢?”季沉顾不上剑锋的深入,抓着周子舒袍袖便问。

    周子舒瞳仁有了一丝颤动,低语道:“死了。”

    “那温客行呢,他也死了么?”

    周子舒眉眼染上莫大悲恸,却在片刻间被好好地敛了下去,看着季沉质疑道:“你是何人?”

    “你......你别开玩笑,”季沉此刻只觉得这一切都奇怪极了,试探道,“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在许久的静默后,季沉对上周子舒困惑的目光,得到了对方几个摇头,也不由得心慌起来。

    这什么鬼地方。

    季沉只觉心口剧痛,眼前皑皑白雪反射的光愈发刺眼,不由闭上了眼睛。

    心脏疼痛达到顶峰,令季沉腾地一下抓紧了胸前衣襟。

    “啊!”

    季沉陡然睁眼,大口大口呼吸着,冷汗淋漓浸透中衣。

    眼前蓦地靠近一张脸,焦急不已地一声声唤着她,将季沉的神智一点点拉了回去。

    “沉儿,沉儿......”

    季沉看着那张日思暮想的脸,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竟有了一瞬的茫然:“韩英,是韩英么?”

    未等韩英作出应答,季沉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撑着虚弱身板一下将韩英抱住。

    温热的身体紧贴着,真实到季沉舍不得轻易放手。

    韩英未动一下,任由季沉紧紧抱着,自己伸手环护着她的背,忍不住轻轻拍了拍。

    季沉小心翼翼喊着:“韩英......”

    “我在呢。”

    “韩英。”声音带了颤抖,仿佛下一刻便要悲泣出声。

    韩英温声,一遍遍不厌其烦回应:“在呢。”

    “我还以为你......我梦见你死了——”

    “你用命救回来的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了,怎么会轻易死呢,”韩英轻轻将季沉放下,握紧了她的手,“大家都还在,你也回来了,我们都......好好的。”

    季沉这才安定下来,缓了缓心神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活生生的。

    “我怎么还活着,这里是在......”

    韩英给季沉喂了些水,只道:“这是四季山庄,是叶前辈带你回了这里。”

    他并未向季沉明言她是如何回的四季山庄,那一日的凶险他再也不敢回顾。

    叶白衣深夜将季沉带回,四季山庄大门被直接抬脚踹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叶白衣怀里半死不活的季沉。

    指尖已经冷透了,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得可以忽略,说是已经断了气都不过分。

    乌溪与叶白衣带着季沉钻进药室拼了一天一夜,才勉勉强强保住了季沉性命。

    韩英日夜不休地守在榻前,提心吊胆了七八日,总算在第九日守来了季沉的苏醒。

    窗棂一开一合,有凉风悄悄闯入,夹带着初秋桂花香涌入帐幔。

    清凉带走了季沉脑中的昏沉,昏迷七八日产生的混沌也渐渐消散,她安静地躺在榻上,伸出手去勾韩英的手指。

    “你没事,我真的高兴,”季沉与他十指相扣,指尖轻缓地在他手背上蹭蹭,“还能活着与你说话,我也高兴。”

    韩英俯下身与季沉额头相抵,轻声呢喃:“我也是。”

    一如晋王宫逃生的那个夜晚,他们在生机断绝处相拥,生死共担。

    “别抱了别抱了,才醒就搂搂抱抱,也不嫌腻。”叶白衣不知何时进了内室,皱着眉头嫌弃出声。

    韩英忙起身行礼,为叶白衣让出空间:“叶前辈。”

    叶白衣“哼”了一声,也不与他客气,径直坐到床旁与季沉细细诊脉。

    韩英无奈退后,转头便见叶白衣后头还缀着一队人,无一不面露忧色伸长了脖子朝里探去。

    乌溪上前一步,与叶白衣一同检查细细探查了季沉的身体状况。

    “乌溪?”季沉见到乌溪后眼底划过惊诧,“你怎的回了中原,七爷他……”

    乌溪朝季沉略一点头,言简意赅:“说来话长,季大人觉得现下身体如何?”

    季沉动动胳膊腿,尚有些迷糊:“没摔胳膊没断腿……”

    叶白衣在一旁臭着脸开口,直接骂道:“好好说话!”

    “咳……”季沉冷不防被吓一激灵,偷偷观摸着叶白衣不怎么美妙的神色,老老实实地在脏腑处感受了一番。

    为数不多的真气于周身经脉运转一周,方恍惚道:“我似乎记得......我心脉受损已有七年。”

    可如今内力虽所剩不多,运转起来却是十分通畅,连年折磨她的冷痛都销声匿迹。

    那日情急服用丹药的后症,也奇迹般消弭。

    这是季沉数年未曾体会过的健康。

    “那可不,你季大人不仅心脉受损,还胆大包天吃了断绝生机以激发潜力的毒药,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叶白衣脸色依旧不好看,在一旁好一番阴阳怪气,“当真是祖上积德福运缠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心知自己此行过于冒险,定然将叶白衣气得不行,季沉自觉闭了嘴,面上显出几分心虚。

    正在季沉不知如何哄叶白衣消气时,乌溪适时出声解惑:“我给你的药,服下确会三日毙命。可据叶前辈所言,你在半月前接受了他一道六合真气。”

    季沉道:“确有此事。”

    这是龙渊阁一别后,叶白衣临行前所传。他曾说这道真气会留人一丝生机不绝,季沉也未往深处思寻。

    乌溪眼底平添一抹笑意,只道:“你被带回四季山庄时,我与叶前辈都认为你熬不过这关了,直到叶前辈探查你心脉破碎处,竟被那道真气奋力护着,生机虽枯未竭。”

    话至此处,饶是见多识广的南疆大巫也不由感叹:“六合心法,天人合一,与天同齐,个中精妙果真名不虚传。”

    “叶前辈,”季沉看向叶白衣,眼中满是真诚,“谢谢......”

    叶白衣打断了季沉话头,面色似有所缓和,嘴上仍不饶人:“谢我倒不如饶了我,可怜你祖宗一把年纪为你奔来跑去,你若再添几次作妖,我便要夭寿了。”

    季沉满腔感激之语被硬生生堵了回去,蔫嗒嗒看着叶白衣离开。

    叶白衣离开虽略带怒容,可明显地心情不错,惹得门外一众人隐隐发笑。

    只隔一扇门便听到叶白衣的骂声连天:“笑什么,笑什么笑,小兔崽子一个两个没一个叫人省心......”

    众人连连好生称是,直到曹蔚宁答应叶白衣,为他准备白菜猪肉馅饺子以深表感激,这才让叶白衣满意离去。

    真是许久不曾这般热闹,季沉卧在里间也乐出声来。

    “季姐姐?”

    张成岭率先探进头,小心翼翼地喊着。

    一人探进头来,连带出一串人纷纷现身。季沉转头看过去,言笑宴宴,故人依旧。

    “季姐姐不必忧心叶前辈,其实叶前辈最是担心你了,”张成岭见季沉精神尚可,乐颠颠跑过来,“你昏迷的这几日,叶前辈时常来为你传功疗伤,连饭量都少了一大半。原先一顿七碗饭,现在愁得一顿才三碗......”

    窗外立时传来一声怒骂:“小兔崽子!”

    张成岭这才笑嘻嘻闭了嘴,脸上憋笑憋得通红。

    “阿沉!”

    季沉闻声定睛看去,一女子一把挤走守在榻前的韩英,抓过季沉的手不肯放开。

    韩英只得无奈笑笑,退到后方任由女子上前去。

    眼前人容颜昳丽,明澈的眼里含着泪,分明是故友重逢的喜极而泣。

    “小舒。”

    季沉万万想不到与老友此生还能再见,回握住冯小舒看向侧方,果不其然见到秦九霄红着眼眶。

    秦九霄注意到季沉的视线,含笑道:“我与小舒都还未当面谢过季大人救命之恩。”

    “什么季大人,晦气晦气,”冯小舒蹙眉斜了一眼秦九霄,不由嗔道,“谁稀罕给赫连翊做臣子,阿沉这些年多不容易,今后脱离苦海,阿沉只是阿沉。”

    知我者静安也。

    季沉轻笑:“小舒说得对,如今也只有季沉了。”

    说着对秦九霄玩笑道:“说谢便见外了,今后还要在四季山庄多多叨扰,九霄可莫要嫌烦赶我们走。”

    秦九霄忙道:“不敢不敢,季......季师姐在山庄长久住下才好,小舒已是想你许多年了。”

    秦九霄一时寻不到更好的称呼,便想着季沉的父亲早年在边关教导自己兵法许久,唤一声师姐也不出错。

    “好了九霄,今后叙话的时日还长,不急于这一时,”进门便沉默许久的周子舒突然开口,“季沉初醒尚还虚弱,莫要扰她清净。”

    秦九霄这才反应过来,忙站起身:“师兄说得对,季师姐,我们明日再来看望。”

    秦九霄几人走后,室内便只余下周子舒韩英与季沉三人。

    “子舒?”季沉疑惑看向周子舒。

    周子舒也在静默回望季沉,良久方有了动作——

    他肃然直立,拱手向季沉深深辑礼。

    “多谢你。”

    “子舒你这是——”

    周子舒正色道:“若无你舍命相护,今日四季山庄便是满山鲜血,故土难寻。”

    季沉定定看了片刻周子舒,重新脱力似的回躺下去,低声道:“那时便想,废命一条,总该为你们做些什么。”

    周子舒轻叹一声:“九霄都与我说了,力战潞城那日,想来该是你最艰难的时候。”

    那一年的季沉孑然一身,身边尚未有青招的存在,病骨支离尚难以保全自身,偶闻潞城之战周子舒被困,秦九霄心急相救。

    周子舒还记得他前月初回四季山庄,甫一见活生生的秦九霄与冯小舒,飘飘然恍如梦中。

    秦九霄回忆起那一日,将一切始末全盘讲与周子舒——

    “有一乞丐为我送信,言明潞城一战虽惊险,但终究大势掌握在我军手中,告诫我万万不可轻易冒险送命。其中战局分析条理颇为分明,不需署名便知是出自季大人之手。”

    “我还在惊异季大人明明已经过世,我又为何会收到笔迹口吻与季大人相差无几的信件。”

    秦九霄自然是不信的,只是将那封真假难辨的信纸收好,便要准备动身前去搭救周子舒。

    却在进潞城的前一刻收到了最后一封信——

    信纸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彰显着寄信人的急切。

    “蠢蛋秦九霄,周子舒无事,滚回去。”

    雪白信纸上还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便如师兄那副红梅图般红艳,刺眼得很。

    两个时辰后,秦九霄便收到了周子舒已经安然脱战的消息。

    回忆一结束,秦九霄小心问道:“师兄,那真的是季大人么?”

    周子舒喉间哽咽,沉重点点头。

    季沉听完沉默许久,只干巴巴道:“都过去了,我们都活着,是好事。”

    否极泰来,确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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