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赫连翊无召未唤,非责不刑,只是一道诏令将季沉再次圈禁天窗暗牢中,一天一夜不闻不问。

    依旧是七年前的地牢,季沉以重犯身份被羁押,四下闲杂人等早已被斥退干净。

    地牢一如既往的阴暗死寂,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一对铁钩映射着暗光。

    再次与这些鬼东西见面,季沉只觉身后那对残缺的蝴蝶骨痛到骨缝里,冷痛间精神愈发恍惚。

    墙上血迹斑斑驳驳,青石砖面已经被积年累月的血染成乌赭色,最上面覆盖的新鲜一层,还是红艳艳的,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层层血迹,也不知哪一层是她留下来的。

    季沉并不在意血污脏乱,随意盘膝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季沉,王爷要见你。”

    不知过了多久,段鹏举出现在牢室前,看向季沉的眼神颇为复杂。

    季沉略略点头,依言朝牢室门口走去,却被段鹏举拦住脚步。

    “软筋散已经服过了。”季沉抬眼看去,眼中带着淡淡疑惑。

    段鹏举与季沉错位站着,用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音量恨恨道:“既然还活着,为何还要回来!”

    季沉被问得一愣,方别别扭扭回道:“我乐意,想家了不行么?”

    “胡闹!”段鹏举又气又急,小胡子快要被吹了起来,“你要急着提前下去见你爹么,你二人黄泉相聚有的是时间,非要下去挨你爹骂不成?”

    季沉默默垂首,良久方道:“不是我,也会是周子舒他们。”

    段鹏举猛然一怔:“你都知道了?”

    “韩英只是幌子,不是么?”季沉抬眼看向摇曳明灭的灯烛,轻声道。

    韩英一心为周子舒,若遭不测最想见的也定然是他那心心念念的周庄主。倘若韩英当真到了四季山庄,被赫连翊的人尾随寻到,其中后果季沉想都不敢想。

    四季山庄内的许多人,隐姓埋名的周子舒,鬼谷谷主温客行,早已过世的秦九霄与静安,一个都跑不掉。

    还有韩英,季沉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为此步入绝境。

    故而请叶白衣速回四季山庄坐镇,将程子晨毕星明这些旧人送走,是再好不过的方法了。

    “这些事总要有个了结,再者——”季沉轻轻笑出了声,扬起一抹轻快的笑容,“用我一个换那么多人平安,多划算。”

    段鹏举语结,半无奈半气恼:“你——你还真是跟你爹一样倔。”

    “段叔。”季沉忽地开口唤道。

    段鹏举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脑子有些发蒙,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呆呆地看向季沉。

    “我喜欢彩色的纸扎和楠木的棺材。”季沉笑得明快,一如幼时面对长辈讨要奖励的乖巧模样。

    段鹏举一时梗住,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伤感被季沉气得立时烟消云散,当即冷哼一声,甩袖朝外走过:“走了,别让王爷久等。”

    ......

    大殿内。

    季沉双手被缚立于玉阶之下,赫连翊高坐明堂,两人遥遥相望。

    赫连翊不说话,季沉也不行礼,偌大殿内寂静无比。

    还是段鹏举率先开口打破了静默:“王爷,人已带到。”

    “知道了,”赫连翊缓缓点头,吩咐道,“鹏举,你也辛苦,下去吧。”

    段鹏举自是领命,待与季沉擦肩而过,声音极微:“老实点,少作妖。”

    说罢也不去管季沉是否听进去,便一步步退行至殿外,寸步不离把守着。

    殿内只剩下季沉与赫连翊两人,赫连翊终是纡尊降贵下了台阶,为季沉一点点解开绳索。

    “季卿,”赫连翊状似怜惜般看着季沉,并未开口诘问,只是目含关切道,“这些年受苦了,身子可有好转?”

    季沉道:“托王爷的福,没几天可活了。”

    她视线游弋在赫连翊那身蟒袍刺绣上,强打起精神扯扯嘴角,一开口便是讽刺:“还未恭喜王爷深得圣上重用,不日将登大宝。”

    “孤王能有今日,全仰季卿为孤连年征战,”赫连翊拉着季沉端坐殿中,亲手斟酒饮下,“这是我们与子舒当年在青鸾别院埋下的酒,过了这许多年,也该启出来尝尝。”

    季沉只是坐着,面色淡淡看着赫连翊的动作,不肯接下赫连翊递过来的酒。

    赫连翊依旧保持着递盏的姿势,疑惑道:“季卿?”

    “病骨残身,不宜饮酒。”

    赫连翊听罢不再勉强,只是摇头惋惜:“如此美酒,季卿却不能尝一尝,可惜了。”说罢酒盏倾倒,醇酒浇地。

    “便敬故人吧。”

    酒是美酒,只是酿酒的心早已不再了。

    季沉垂首静默,不再言语。

    “子舒好酒,若今日与孤王在此畅饮的是他,定不会拒绝。”

    “他也不会喝的,”季沉摇摇头,轻声道,“王爷喝这酒,滋味还与以前一样么?”

    赫连翊道:“季卿莫要任性胡言了,孤王已放过了韩英,你还要怨什么。”

    “况这酒是你与我,子舒,北渊一同酿造,这是我们昔日共同奔赴的理想,”赫连翊忽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季沉,目光灼灼不可忽视,“季卿,当日你埋下这坛酒的时候在念什么,你可还记得?”

    那年于青鸾别院,赫连翊还是晋王世子,周子舒少年庄主白马春衫,季沉也还是那个只知耍刀御外的小姑娘。

    他们几人一同祈愿,眉眼尚青涩稚嫩,可个中坚毅不可磨灭:“愿,海晏河清。”

    季沉回神,肃然道:“一日不敢或忘。”

    赫连翊朝季沉伸出了手,言辞恳切:“既然你都记得,季卿,回来吧。”

    “回来帮孤王,只要你肯回来,你之前的一切大逆之举,包括韩英种种违逆,孤王都可以既往不咎。”

    “你若回来,孤王保证绝不打扰子舒,如何?”

    “王爷,”季沉轻轻叹着,定定望着空盏,“您可还记得你我最初合作,我们都说了什么吗?”

    赫连翊一愣:“什么?”

    “换言之,王爷可有回头看看这些年为您死去的苍生?”

    赫连翊不说话了。

    季沉仰头看向赫连翊,“王爷可愿同我去一个地方?”

    ......

    桃源村,是晋州城西南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

    这里本无甚稀奇,唯有一处值得引人探究——

    村子里没有成年男人。

    原因很简单,死绝了。

    赫连翊是第一次踏入这样的小村庄,他讶异地看着村子里的女人个个辛勤劳作,弯腰操持着田地里繁重的农活。

    “桃源村在七年前就没有了成年男丁,有些人家甚至就此绝户。”季沉引着赫连翊走到一棵大槐树下,正对着一户人家,房屋破败落寞,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

    “这是......”赫连翊心底隐约明白些答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季沉。

    季沉道:“他们死在了那年与北蛮交锋的战场,一副完整的尸骨都没带回来。”

    “是因为你的私心,因为我的愚蠢错信。”

    大槐树下刘家,刘大娘的丈夫二十年前便战死沙场,她两个儿子继承亡父遗志,也牺牲在七年前的御外之战上。

    留下刘大娘孤苦伶仃,她在季沉将爱子死讯带回后,抱着半幅残缺战甲又哭又笑。

    季沉永远忘不掉刘大娘的哭喊。

    她说:“我的好孩子,死......好......没有国,哪有家呢......好!好!好......”

    “没给你爹丢脸......”

    为两个儿子办完丧事后,她干脆利落地撞碑而死了。

    她不识字,碑文还是求季沉为她写的,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死在季沉眼前。

    四溅的鲜血洒落季沉满身,带着满腔的悲怆。

    好好的老实敦厚的一家,竟这样绝了后。

    季沉沉默地在刘家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伏地不起。

    赫连翊面色已然白了,双脚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子,任由季沉拉着他僵硬地朝另一方走去。

    溪前一户人家,是以浣衣为生的杨娘子一家。

    当年夫君战死讯息传来,杨娘子的两个孩子才五岁。

    杨娘子拒绝见季沉,她对季沉许是怀了怨怼的。

    杨家的两个孩子却是围着季沉转个不停,抱着季沉叽叽喳喳。

    “我爹爹是保家卫国而死,娘亲说了,爹爹死得其所,是我们杨家的骄傲!我们以后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样上阵杀敌!季大人要等我们长大,我们以后要做您的麾下大将!”

    哪里是保家卫国,他们无辜牺牲,是因为自己的愚蠢。

    季沉干瘪地“啊”了一声,顶着小孩纯真坚定的目光,忽地面红耳热,羞愧悔恨一下子填满了心腔。

    她没有脸面直视这样纯然的眼睛。

    无颜面对,只能落荒而逃。

    季沉道:“桃源村里不止这刘家和杨家,晋州乃至大庆也绝不止这一个桃源村。”

    赫连翊身脊似是失了支撑一般佝偻下来,缓缓蹲下身子,颓然颤抖着手捂住了脸。

    “孤......我,我......”

    “是我错了……”

    “赫连翊,”季沉蹲下身子与赫连翊平视,缓缓问道,“这些年,你还在认为你做的都是为了公理大义么?”

    “你说他们是为苍生而死,那他们便不算苍生,不是你的子民了么?”

    赫连翊浑身猛然一震,竟呜呜噎噎地哭出声来。

    季沉放缓了嗓音:“当年一起酿酒,说过什么,做过何事,我从来没有忘记。”

    “现在,你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你许过什么诺言?”

    赫连翊当然记得。

    十五岁的季沉深夜造访赫连翊,神色郑重认真:“我愿意做您的刀,世子殿下。”

    赫连翊式微,万万没想到军功卓著的季家未来继承人会主动支持自己:“你是代表季家,还是你自己?”

    “现在是我自己,”季沉笑笑,“老头子只有我一个女儿,日后自然会代表季家。”

    “为何选我,我不是最有胜算的一个。”

    季沉道:“可比之其他,世子殿下的人品还算信得过些。”

    “条件呢?”

    季沉顿默,半晌才抬起头看向赫连翊,眼里亮的惊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赫连翊肃然:“孤必不负所托。”

    当年的赫连翊纯良中正,还没有被那尊位迷了眼,季沉也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美好。

    季沉从陈年回忆中恍然回神,见赫连翊依旧蹲在地上失魂般沉默,摇摇头不再管他,悄悄离开。

    如此便算是成功了。

    季沉在赌,赌赫连翊仅存的半分良心尚未泯灭,赌他还对自己与周子舒留有一丝愧疚。

    从今以后,没人再能打扰四季山庄的一方宁静了。

    行至村口大柳树下,季沉脑中一阵晕眩猝然发作,心口如刀割般疼痛。

    是三日药效已过,大限将至。

    季沉扶住树干缓缓倚靠着,大口大口喘着气,面色煞白。

    身上虽难受,可心里是安然舒适的。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洒在身上的阳光,暖融融的,像韩英的怀抱。

    一切事了,如此死去也未尝不可。

    舒适没多久,头顶阳光被人影遮住。

    “季大人。”是蝎王的声音。

    季沉辨出声音的主人,只是厌恶皱皱眉,没有力气与他搭话。

    “我可以让季大人活下来,季大人可愿与我们走?”蝎王没有在意季沉的反应,依旧是笑着。

    季沉道:“怎么活,成为你的傀儡,无知无觉地活着么,那倒不如死了。”

    “季大人这话不对,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与其苦心经营多年到最后一无所有,不如与我合作,再搏一次,”蝎王的嗓音永远充满了诱惑,眉眼含笑,“起码我还能让你活着,哪怕像狗一样,不是吗?”

    “你那么恨那小晋王,杀了他又何妨?”

    “滚开,”季沉脸色已然惨败,气势依旧不减,“别挡我晒太阳。”

    “她叫你滚,耳朵聋了么?”

    季沉耳闻此声,惊讶睁开眼。

    叶白衣站在光下,持剑冷眼与蝎王对峙。

    如此真好,还有人为我收尸,季沉彻底失去意识前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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