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昭雪

    苏父和苏晋成沉着脸,看不出是喜是忧。苏父背着手,径直望门里走。苏晋成二话不说,拎起苏玉言就回了院子:“回家再说。”

    “怎么样了?”苏母走上前焦急地询问。

    苏父提起一只兔子递到苏母跟前,苏母吓得一躲:“这是干什么?”“今天晚上烧一顿红烧兔肉,咱们一家人庆祝庆祝。”苏父慢声慢语地道,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成了?!”苏玉言兴奋地跳起来。

    苏晋成点点头笑着道:“判决结果出来了,我们的疗程没有问题,是他自己饮食不当造成的。”

    “那就好,那就好。”菘蓝开心地直点头,在一旁讷讷地念叨着。

    苏母脸上笑开了花儿,连忙接过那只兔子:“太好了!我这就去把它炖上。”苏母乐得转身跑进厨房。

    晚间,苏家的餐桌旁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那个娄知府果真是正气凌然,你们真该亲自领略领略才好。”苏晋成接过妹妹递来的兔腿,绘声绘色地说着。

    今日公堂之上,李管家终于亲自现身,他一口咬定是苏家诊治有误。可等到娄知府命人将尸体抬出,他彻底懵在当场。仵作公布了验尸结果,确认他是患消渴病,饮食不当,未遵医嘱,最终肾脏衰竭而亡。

    “你们都没看到宣布判决结果的那一刻,那个姓李的,脸色煞白,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好像就笃定了自己能赢似的。”苏晋成越说越来劲,渐渐地喝高了。

    苏母见着今天确是个大喜事,也没拦着他们。苏玉言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自己的心愿,居然这么快就达成了。她不由得摸了摸额头,傻笑着抿一口水。嗯,今晚的水,是甜的。

    *

    审了一下午的苏家医闹案,娄东阳是累得筋疲力竭,一回府就开始脱靴子,嚷嚷着要泡脚。靴子才脱到一半,管家就跑进来:“老爷,沈烨沈公子求见。”娄东阳手一顿,赶忙往回穿:“这个沈烨,倒是算得准时。”

    娄东阳迎到会客厅,沈烨连忙起身,作个揖道:“娄知府。”“沈公子,请坐请坐。”沈烨看他身上还穿着官袍,不由得失笑:“这几日辛苦娄知府了,都还没能喘口气,我就又跑了来,还请莫要见怪。”娄东阳爽快地摆摆手:“沈公子这就见外了,袁总督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沈烨笑着端起茶杯,缓缓道:“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感到抱歉。娄知府的为人我是相信的,袁总督每次说起您也都是赞不绝口。但我听说,我那个混账三弟竟借燕国公府的名头向您施压。为了能让娄知府没有后顾之忧,我还是提前跟您打了个招呼。”

    娄东阳呵呵笑着:“沈公子这也是护爱心切嘛,理解理解。”沈烨手一顿,放下茶杯笑得直摇头:“什么都瞒不过您,让娄知府见笑了。”

    娄东阳:“不过这次的事我也要谢谢沈公子,若不是你来了招偷梁换柱,等他们真将尸体烧了,那这案子可就无力回天了。”

    沈烨点点头,砸了口茶,接着道:“这案子虽是结了,可我还有一事相求。”“沈公子请说。”

    *

    八月十五,中秋节。

    经历了这一场风波,同和堂终于得以重新开张。这件事虽得沉冤昭雪,但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家稍微一寻事,便是闹得满城皆知,可是真正在公堂上翻了案,却又没几个人会在意。大家总是对糟糕的事物,有着更为固执的记忆。望着比以往冷清不少的药铺,苏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这么干瞪着眼。

    “走走走!今儿个中秋,晋成难得在家和我们过个团圆节,我们早点关门,回家过节去!”苏母大手一摆,说着就要回家。

    大家纷纷看向苏父,他神情淡然地站起身:“你娘说的对,今天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好好过个中秋。”

    “爹……”苏玉言极不情愿地唤他一句。为什么事情过去了,一切却还不见好转?苏父安抚地一笑:“没事,慢慢来,时间一长总会好的。”

    她点点头,大家收拾东西准备走,却见一位相熟的病人进来药铺:“苏大夫,今天这么早就关门了?”苏父朝他笑一笑:“是啊,回家过中秋。”“我还想着您帮我看一看呢。”苏父又坐回了椅子里:“不急在这一时。您是哪里不舒服?”那病人立刻笑着坐过去,一边说着自己的病症,一边闲聊天:

    “我就说嘛,苏大夫您仁心仁术,当初李家人过来闹我就不信他们的胡话,这下果然,连官府都出面澄清了。”

    苏家人皆是一顿,苏父不解地发问:“您从哪儿听来的?”

    “就西街口的布告墙上,那案子都公示出来了。”

    西街口的布告墙边,人头攒动。大家对着官府张贴出来的公示榜,纷议论纷纷:

    “那苏藿是出了名的神医啊,我娘就是他给瞧好的,我早说了这事儿不可能。”

    “这个什么李一德,我看他是李缺德还差不多,真是给燕国公府丢人。”

    “谁说不是呢!燕国公府这次,丢人丢大发咯!”

    苏玉言拉着菘蓝,从人群中劈开一条道,来到公示榜前。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过去,眼泪不禁溢了出来:“菘蓝……过去了,终于……都过去了。”她抬头看着西街口的上空,天空似乎比往常更加明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真好。

    今年的中秋节,对于苏家人来说可谓是皆大欢喜。一喜全家五口齐聚,二喜医闹事件完满解决,至于这三喜嘛……恐怕只是苏母一个人的喜。

    “这次这个事儿,可得好好感谢陈公子。你说娄知府断案公正我也就信了,可是官府居然还将案子公示出来,这么明显得罪人的事也敢做,要说不是陈公子在后面打点了,打死我都不相信。”苏母一边揉着面一边高兴地道。

    苏父斜着眼看她:“你准备怎么感谢?拿女儿来谢他?”苏母也不顾手上沾着面,一巴掌挥他身上:“瞎说八道什么呢,我是这么个意思吗?”“那也差不多。我知道你是瞧上那个陈正和了。”苏母得意地直乐呵:“什么就我瞧上他了,是他瞧上我闺女了。”

    苏父把烟嘴在灶台上嗑一嗑,接着抽起来:“那也得玉言自己喜欢。”苏母不屑地切一句:“她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苏父没再理她,只自己抽着烟,陷入沉思。陈正和这个人,一来是直接,不像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二来是正直,不像是会为了他们徇私的人,可这次的事确实顺利得有点儿太出乎意料。尽管事情解决了,他这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

    他喷出一口烟,烟雾迷蒙,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

    中秋节一过,同和堂的生意逐渐回暖,苏玉言也开始张罗着自己的小生意。自从上次去了趟碧瓷楼给姑娘们制香,她又发展出了好几位长期顾客,不少姑娘都接二连三在她这里下了单。这不,青荷姐姐身旁那个叫杏儿的小丫鬟还特地找上门来了。

    “苏姑娘,我们家姑娘觉着上次你那个香囊用着好呢,她说最近总感觉神思不定,能不能让您再过去一趟,给她佩一个香囊调理调理?”

    苏玉言大喜过望:“当然好了!”有钱赚,傻子才不去呢。

    苏玉言随着杏儿又来到了碧瓷楼,这次再上楼梯,她竟有种恍惚的感觉。上次自己喝酒,似乎、貌似、好像,是被人抱下去的?

    “苏姑娘,到了。”杏儿提醒一句,她这才回过神来,吓得甩甩头,把那个模糊的片段驱散掉。

    苏玉言一脚跨进门,却见青荷正端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鸟雀出神,一身清清冷冷,叫人高不可攀。

    这凄冷的气氛,把她脚滞住了,犹疑着,她迈开步子走过去:“青荷姐姐。”

    “别。”青荷玉手一抬,转头望向她,勾起一个凉薄的笑:“苏姑娘这一声姐姐,还恕青荷担待不起。”

    苏玉言懵了,青荷今天这个态度,不可谓不奇怪。“青荷……姑娘,是出什么事了吗?”她不是叫自己调香囊来了吗?说什么神思不定,自己看她不是神思不定,是喜怒无常了。

    苏玉言站立不安着,青荷若无其事地又斟上一杯酒,嗤笑道:“苏姑娘还记得这杯酒吗?”

    “当然了,那天……”

    “那天,就是那天,没想到竟叫你看了这一场笑话。”她自嘲一笑,凄艳昳丽。

    苏玉言霎时傻了眼:“我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姐姐你……”

    “你没有?!”青荷蹭地直起身,眼睛瞪着她,怒火中烧:“你没有吗?我没成想,你竟早就和沈烨有一腿,那日还来假惺惺地在这里安慰我,实则安慰是假,看我笑话是真吧!”

    訇地一声,苏玉言脑子彻底懵了。这个误会可真是大了去了。

    “青荷姐姐,你这真是误会了,我同他从来也没有过啊。”她慌了神,看着青荷愤然而又伤心的眼神,急得不行:“青荷姐姐,你别生气,听我同你解释……”她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青荷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么澄澈的一双眼睛,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被保护得完完好好。仿佛她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要叫别人照见自己的污秽。

    她闭上眼,睫毛轻颤,深吸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个凄凉的笑:“呵,我误会?我若是误会了?那他沈烨又怎么会为了你家药铺的事儿,被他爹爹打了个遍体鳞伤?”

    苏玉言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她转头看着她,嗤笑一声:“你竟真不知?还是又在这里同我装了?”

    苏玉言头像被人打了一锤,混混沌沌的:“青荷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同我说清楚?跟我在这儿打哑谜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她说着,竟真的湿了眼角。

    青荷摇摇头:“也是,他沈烨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此狼狈的一面又怎会叫你看了去?”她端起酒杯,轻砸一口,嘴角残留着凄然的笑:“苏玉言,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嫉妒你。嫉妒你有一对疼你爱你的父母,嫉妒你能获得沈烨的倾心以待。”同她周旋到了现在,自己终于吐出了一句真心话。那赤裸裸的羡慕,又赤裸裸的嫉妒,绞得她心痛难当。

    她顿了顿,如望无物:“苏玉言,我真的不想为难自己,这个朋友我们注定是做不成了。”

    苏玉言看着她,几乎快要踹不上气:“青荷姐姐,我……”

    “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便是。”

    苏玉言走了,房间里只余她独自一人,对着烛火发呆。

    沈烨给她的任务,她从来就没有完不成的。只是这一次处心积虑的演绎,竟是为了帮他赢得一个女孩儿的心。

    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望着酒杯里的倒影,伸手拨弄,那张脸支离破碎,她笑着,含恨一饮而尽。

    苏玉言走在街上,心里闷闷的,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她也说不出来,为何心里会这样沉痛,为了青荷沉痛。

    多年以后,偶然间听到沈烨说起青荷的身世,原来她家祖上本是世代为官,后因卷入前首辅夏孟的案子,被牵连抄家,而她也被发配为官妓,几经辗转,流落到了熹州。

    尔后,随着年岁的增长,苏玉言方才慢慢明白,原来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不过当时的她顾不得去思考这么多,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一颗心都全往着那个地方去。她失神地在街上游走,辨认着田家坊的方向,走着走着,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干脆提着裙子狂奔,不顾路人投来的诧异眼神。

    沈烨,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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