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烨看着她，满是鄙弃，他断断续续组织着语言，声音喑哑：“袁亭亭，你真可悲。你想要我就直说，给自己寻这么多烂借口。自欺欺人了一辈子，到头来毁掉的，只能是你自己。”说完也不去管那两道伤口，步履不稳地走出门。
他打开门，万铃果然站在门边，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
“趁着袁大人还没回来，快替你家主子收拾收拾，我是不嫌丢人，没脸的可是她！”说完扶着墙，脚步虚浮地离开。
万铃咬住拳头，咽下哭声，跌跌撞撞地往房里去。
沈烨自知现在这副模样不宜见人，他趁着刚暗下来的夜色，躲开府里的人，快步离开。
*
自东南大捷之后，有关沈烨的传闻再次甚嚣尘上，只不过这一次，风评却出现了巨大扭转。他在东南沿海为抗倭出谋划策，功劳显著，那个风流浪荡、声名狼藉的沈烨，怎么会忽然加入抗倭？
众人纷纷疑惑之际，一个惊天秘闻流出：袁总督的神秘谋士姬明，其真实身份竟然就是沈烨！
在这样出乎意料的反转之下，故事完全有了另一个版本：沈烨因不想赚取虚名，多年来假借姬明的身份，为苍生献计，足见其胸怀天下的抱负。有关于沈烨的一切，连带着他当年被燕国公移为外宅子的旧案，都再次引人热议。
三月初八，申时一刻，正是个良辰吉日。
城外东南郊，沈家宗祠，围观的族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鞭炮礼花齐鸣，在沈家族长的主持中，沈烨一身青袍跨过宗祠门槛，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三叩九拜，上前祭香。族长请出宗谱，在燕国公一支上添上三个字：沈平烨。
沈烨的认祖归宗本再平常不过，但燕国公府的家事不比寻常人家。由于没有嫡长子，多年来，燕国公位的继承人一直悬而未决。自入冬以来，沈航之的身体江河日下，而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沈平棣已经不能成事，若无意外的话，沈平海就是毫无争议的继承人。但是意外偏偏就出现了。
不赶早不赶晚，沈航之挑了这么个敏感的时候，让沈烨认祖归宗，这用意就可耐人寻味了。
“听说燕国公府的继承人，定了！”
“是吗？”
“你以为，沈航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认回沈烨这个儿子呢？”
“你的意思是，沈烨？怎么会？”
“怎么不会，沈烨这些年默不作声地立下了不少功劳，听说这件事，传到了首辅杨萧的耳朵里，他爱重沈烨的才华，特地写信给沈航之，对沈烨大加赞赏。估计就是因为这件事，沈航之也开始看重这个儿子。”
“等等，这沈烨立下过什么功劳吗？”
“噫！你居然还不知道？这姬明的真实身份就是沈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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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三月初五，燕国公府。
沈老太君跪在佛像前，拨着念珠，轻声诵经。每日这个时辰，她都会过来佛堂，虔心礼佛。
沈老太君感觉身后来了人，她停了停，放下念珠：“回来了？”
沈烨顿了顿，跨进佛堂，恭恭敬敬地立在身后：“奶奶。”
沈老太君看着佛像，头也不回道：“人我有帮你好好照顾着，姑娘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就是跟你，不是一路人。”“奶奶！”沈烨急了，沈老太君轻笑几声，摇摇头：“烨儿啊，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不可回头，只能越走越远，越走越错。”
“奶奶……这一次，就这最后一次，以后我一定光明正大做人，不会再让奶奶……还有她伤心了。”他站在身后，垂着头道。
沈老太君苦笑道：“奶奶没有怪过你什么，只怪我自己，没能护你周全。你对不起的人很多，可是从小，这个世界上对不起你的人更多。”
这能怪谁呢？怪命运吗？难道每一个行将踏错的人都是受到命运的驱使吗？沈老太君无法回答，她只知道，任何一个人被抛到沈烨的命运□□上，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烨儿，你做的事奶奶无法认同，可奶奶也无法责怪你什么。路是你自己选的，痛也得你自己来背。”
沈烨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咚”！他跪在地上，向沈老太君猛嗑一个响头，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咚咚咚”！
“进来，咳咳咳……”门推开，沈航之看是他，立刻撑起手，虚弱地从床上坐起：“怎么是你？”沈烨冷眼瞧着他，哼笑一声：“怎么，儿子来看看老子很奇怪吗？还是你怕我趁机杀父夺权？”“你！”沈航之被气得一口气堵胸口上，沈烨说话一向大逆不道，可这么些年了，自己还是没能适应。
沈烨站到床前，低头打量着他，他脸色灰凉，两鬓斑白，呼吸都是虚浮。这个男人真的老了，人身体衰弱起来还真是快啊，想到去年八月份，他还拿着鞭子在自己身上耀武扬威呢。这个外强中干了一世的男人，现在连外强都维持不住了，何其可悲。
沈烨转身坐到桌边，翘起二郎腿：“听说，杨首辅给你写了封信？”“你还有脸说！”沈航之撑着身子，坐在床边。
“呵，怎么杨首辅欣赏我，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提的吗？”“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装作置身事外，实则处心积虑。你以为，你叫杨萧来压我，我就会怕你吗！你做梦！最后的遗嘱还是得老子来写！”
沈烨嘴角一勾，嗤笑着摇摇头，这老头，死鸭子嘴可硬了。他蜷起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桌子，漫不经心道：“既如此，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想手下留情，可如今看来不是我的东西，毁了它也不可惜。”“你……你什么意思？”沈航之听他的语气，心慌不已，这个儿子羽翼渐丰，逐渐强大到令他畏惧。
沈烨从袖中掏出一沓纸，扔到他面前：“这个，你可看仔细了。”沈航之慌忙捡起，越看脸色越煞白：“这……这是……”
沈烨翘起二郎腿，捋了捋衣袍，漫不经心道：“这是一本账本的抄本，上面详细记录了沈平海和周太延的每一笔交易账目。我不清楚你对他沈平海做的事情知道多少，但有一点你该明白，此事一旦败露，国公府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要把我们整个国公府都祸害光了，才甘心吗？！当初那个贱货把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沈烨仰头大笑：“哈哈哈！我混账？那沈平棣和沈平海又是什么？你以为你生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你……”沈航之说不出话来，指着沈烨，几乎要背过气去。
“老爷子，你可想清楚了，大不了我就同国公府玉石俱焚，我沈烨说到做到！”他收好账簿，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沈航之身子一摊，倒在床上，想着想着，忽然边咳边笑起来。沈烨是他最不喜欢的孩子，可也是最出众的一个，国公府放到他手里才算振兴有望，也好，也好。这么多年亏欠他的，也算是叫他一次性都讨回去了。沈航之喃喃念着，不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苏家大院门口，一群长舌妇提着菜篮子，围在一起八卦：
“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你倒是说啊！”
“就那个沈烨，他马上要去做燕国公了。”
“等等，你说的是哪个沈烨？”苏母听到沈烨的名字，立刻打断。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生得俊，长得俏，熹州府的姑娘们见了，都要叫声相公的。”
“哈哈哈！”
她这句话，引起妇人们一阵哄笑：“你个没羞没臊的，我看不是姑娘，是你自己想叫人家相公吧。”苏母完全游离在她们的嬉笑之外，半天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苏母是个从不关心时政的人，她只关心自己的小家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吃亏，但是最近关于沈烨的传闻，实在是神乎其神，她倚在家门口，跟那些个三姑六婆的邻居闲聊天，已然听来不少。
听说沈烨就是才智无双的姬先生，更夸张的是，他竟然是未来的燕国公！
苏母以前对沈烨不了解，只当他是个生意人，做的应该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危险买卖，否则怎么把女儿牵连至此？再加上商人重利轻别离，怎么看都不会是个好归宿。可如今看来，事情竟全然是另一幅模样了。
想起那陈正和还在战场上厮杀，不知明日生死，女儿若真嫁过去，每日里提心吊胆不说，说不定年纪轻轻就得守活寡。但这沈烨就不一样了，若他真做了燕国公，那女儿跟着他，准可保一生的安稳富贵。看来早先和她爹还是没有做好功课，不知道他现在对女儿，是怎么个意思呢？
苏母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做响。
“站这干吗呢？饭也不做？”苏父从外面回来，就看到苏母站在门边，眼珠子直提溜，心里也不知在傻乐什么。
苏母见苏父回来了，赶紧拽上他：“哎！那个沈烨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苏父忽然身子一僵：“听说了，怎么了？”他声音沉沉的，像从冰水里打捞起来的一般。
苏母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只自顾自说道：“没想到这个沈烨，家世这么不一般，咱家玉言也是傻人有傻运，要是她真嫁过去了……”“吴念慈！你放屁！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苏父忽然暴跳如雷，直接在家门口破口大骂。
苏母吓得一个哆嗦，瞪着眼半天回不了魂。
结婚二十多年，苏父虽说不是没有发过脾气，但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下过她的脸面，反而是扮孙子的时候多。
路人和邻居纷纷侧目，都往他们这边瞧，苏母气呼呼地道：“苏藿！你吃火药了！在外面受了哪个小婆娘的气，跑回来跟我撒！”苏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跟她吵，一把将她拖进院子里。
他将苏母用力一甩，手指着她的鼻尖，狠狠道：“吴念慈我警告你！沈烨的主意你趁早别打了，想让我女儿嫁给他，就是等到我死，都不可能！”苏父整张脸扭曲到一起，狰狞可怖，苏母甚至觉得，若自己再提，他能直接拿把刀把自己砍了。
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从来没有。
“行……行行行，我不提就是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苏母吓得赶紧认怂。苏父放下手，神色缓和了一点，苏母还是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别老瞎打听，做饭去，我饿了。”苏母连连点头，老老实实地往厨房去。
苏父终于一软，无力地坐在凳子上。沈烨，沈烨，居然就是他！自己真是太草率了，跟他接触了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把他的身世打听清楚，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商人，没想到他就是当年燕国公府的那个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