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为谋

    柴大刚遇害后第十二日,倭寇在海面上打响了第一炮,东南沿海正式开战。

    “爷!不好了,出事了!”离哥又到房门口急匆匆通报,沈烨衣服才穿到一半,顿住了,眼皮疯狂跳动,只觉头痛欲裂。这段时日惶惶不安,真是没个消停的时候。

    苏玉言慌忙帮他系好腰带,他砰地推开门,冷冷道:“说!”“刚刚有人来报,净方不见了!”

    净方不见了,彻底消失无踪。

    按说这院子日夜重兵把守,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他怎么可能逃出生天?可这院子里也是被翻了个遍,就差没拆了重建,愣是没寻出个影儿来。好端端一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沈烨站在园子里,负手而立,脸黑似铁,看着园子里人来来往往,翻草丛、攀树枝,把各个房间掏个空,就差没上天入地了。

    “大人,都找了两天了,还是没有看到人。”领头的士兵前来汇报。

    “找!都他妈给我继续找!谁也不准停!就算是掘地三尺!就算是把这个水池给我抽干咯,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

    “是!”众人领命,继续埋头苦找。

    沈烨垂下手,紧紧攥着拳头,额头青筋暴跳。他就不信了,就算小和尚以前在箜竹派学过武,难道还真有什么隐身遁地的本事不成?

    他一抬眸,望着眼前的荷花池,枯叶凋残,□□垂折,一片死寂。他眯了眯眼……

    “大人!大人!”正思索间,外头一个人连滚带爬跑进园子来。“说!有屁快放!”他这几日快被这一声声“报”折磨得快神经衰弱了,一点就着。“袁大人差您过去问话呢!”沈烨一听,情知不妙,做好了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准备,黑着脸快步离去。

    水池边又恢复了沉静,凋残的荷叶间,一根手腕大小的竹筒微微冒出一点头,静静窥视着园子里的一举一动。

    是夜,凉风习习,黑云遮月,只有星辰在天际闪着几点微弱的光,偌大的园子里,黑暗中不见五指。晚上没有人走动,院子内外撤了不少人手,只留着零星几个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杵着红缨枪眯眼。院子里的守备有所放松,大家几乎不抱期望还能在这里面找到他,但是城里依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将他捉拿归案。

    荷花池里,缓缓升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惊动周围一圈涟漪,很快没在黑暗里,无声又无息。

    净方从水面上冒出头,大口大口吸着气,恍若濒死的涸辙之鱼。待换过几口气来,他方才睁大眼,逡巡着四周,确认无人后,手攀着池边爬上岸来,整个人趴在草丛中,匍匐前进。他根据自己的记忆,辨认着西南方向,朝那里缓慢前行。

    园子西厢的西南墙根处,曾有过一处狗洞,只是后来被人堵上了,黑暗中他摸索着,竟发现那个洞口果然又豁出来一个口子。他狂喜不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两手往外一伸,头探了出去。

    自由,渴望已久的自由,迫在眼前!

    他头和上臂伸出洞来,肩膀那儿却被卡住了,正左右腾挪间,两只手被人握住,将他轻轻往外拽:“使劲儿,再使点劲儿。”

    他肩膀左右开弓往出拱,腹部贴着地面不断用力,再加上外面人的拉拽,不多时肩膀终于冲破阻碍,他激动得两手抓地往前爬,下半截身子轻轻松松出得洞来。

    “快走!”来人拉着他在夜色下狂奔,他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脸上的笑容放松又肆意。抬头望天,风将乌云吹散一边,月亮露出半张脸来,清辉撒落,这是他的新生之日。

    净方失踪的第三天,园子里找人不到,沈烨开始全城范围内大力搜捕。

    这几日,他每日里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回来的时候苏玉言已经熟睡,两个人几乎没怎么碰上面。沈烨心中有愧,玉言才有了身子,两个人又刚闹过别扭,必须抽空多陪陪她才好。

    这日晌午,沈烨特地挤出时间,陪她用午膳。

    餐桌上,大家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只听得碗筷碰撞的声音。苏玉言不复往日的活泼,一心往嘴里送汤。良久,她忽然忍不住开口:“净方……找得怎么样了?”

    沈烨愣住了,可随后竟是一丝丝欣喜从心底冒出,她终于肯同自己说话了。“把园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看到人。”他瞥她一眼,苦笑道:“这下你可高兴了。”

    苏玉言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喝汤。沈烨只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娘子好不容易搭理自己一回,这都能把天聊死。“今天早上,我又命人下去园子里的荷花池找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绝不甘心。”

    “叮”!苏玉言手里的汤勺滑落,汤汁飞溅到衣襟上。

    “哎呀!我的夫人呦,怎么喝个汤还这么不小心,仔细别烫着了。”月牙儿立刻拿着帕子给她擦,她回过点神来,低头看着衣襟,念念有词:“没事,我没事……”

    她重新拿起汤勺,一口一口喝着,可那嘴角细微的颤抖,落入沈烨眼中,刺眼又刺心。他心下狐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这个午膳,吃得是食不知味。沈烨匆匆扒过几口饭便出了门,苏玉言待他走后,支开府里的侍女,称说去同和堂坐班,也不要马车,自己提着裙子就走。

    到了同和堂,苏母见她来了,撇着嘴上前:“我怎么跟你说的,头三个月孩子还不稳,让你少来少来,怎么还三天两头地往这边跑。你什么时候能听我半句劝……”

    “菘蓝呢?”她没理会苏母的唠叨,扯着脖子往药铺里探。“菘蓝在后面拿药呢,你找他干吗?”许是听着外边的动静,菘蓝掀开帘子探出身,面色紧张:“言姐姐。”

    苏玉言上前把他推回仓库里,放下帘子,将人拽到角落,压低声音道:“怎么样?人接到了吗?”菘蓝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放心,人我昨儿晚上就送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保证没人发现。”

    苏玉言合上眼,长舒一口气,手不住地拍着胸脯,呢喃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出去了就好,人出去了就好。”待她缓过神来,赶忙抓着菘蓝的手:“快带我过去看看!”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顿住了:“等等!这几天先算了,你注意白日里不要动作,等天色黑了再给他送点东西过去。”

    “嗯!放心吧,言姐姐!”

    今日,苏玉言去沈老太君屋里用了晚膳。

    自她怀有身孕后,老太君更是频繁差她来自己屋里用膳,三不五时关切几句,生怕下人们照顾不好她。她这几日形容憔悴,老太君看在眼里很是心疼,看她今日过来吃饭,气色好了不少,人也活泛起来,连汤都比之前多喝下两碗,老太君看着心里是真高兴:“都要做娘的人了,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苏玉言放下汤碗,笑着点点头:“我知道的,奶奶。”老太君叹一口气,瞟一眼她的肚子,心中感慨万千:“以前我从来都不敢想,烨儿以后也能娶到这么可心可意的媳妇儿,有这样安稳幸福的日子。”

    她停了停,抬头看向远方,想起了过往:“烨儿小时候……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她想起周太延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立刻顿住了,面色沉痛难当,她只当苏玉言还不知道过往那些事儿,缄默不言。

    “奶奶……”

    老太君摆摆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都不知道,听说自己要当爹那一下,他有多高兴。”老太君眼里泛出喜悦的泪花:“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爹爹。”

    今早听说净方被送出去了,她乐得高兴了一下午,可刚刚同沈老太君用过膳,她又开始思绪万千,回绿漪园的路上,步伐沉重,她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他。同他如实招来吗?不,不可能的!净方现在还在城里,他必不会放过他。或许,等到净方安全出城了,自己便再向他坦白吧,这样大的事,她在心里放不住一辈子。到时候他又会如何反应?

    她摇摇头,不敢去想,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保住净方安然无恙。

    她来到房门口,屋子里黑漆漆的。

    果然,他还没有回来,估计今日又是要忙到很晚。

    “夫人,我去点上灯,您在外头站好了,千万别乱动。”月牙儿先进到屋里,点上窗台的油灯,倏一声,屋子里亮起暖黄的光。

    “夫人……”月牙儿转过身,忽地吓了一跳:“呀!”她退后一步,一个哆嗦:“爷……是你啊,真的是你。”等她看仔细了,这才放下心来:“您说说您,大晚上的在屋子里也不点灯,装鬼吓唬人呢!”

    沈烨坐在桌边,手搭着桌沿,也不看她,冷冰冰道:“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要进来。”月牙儿冻住了,也不敢跟他打岔了,只道声是,行个万福退了出去。

    苏玉言站在门槛边,看他直挺挺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一身冷肃。

    她在门口默了默,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在这儿坐了多久了?怎么也不点灯?”她走进房间,关上门,回过身来,却看到沈烨正看着她,眼寒如冰,薄唇轻启:“我问你,今天去见了什么人?”

    苏玉言僵住了,她咽了咽口水,镇定道:“没有谁啊,就是去了趟同和堂,怎么了?”

    她心里警铃大作,沈烨以前从不会跟她这么话说,从来不会。

    “哦?是吗?”他冷哼一声。苏玉言抿了抿嘴,很有底气地道:“是啊,我又没说谎!”

    沈烨勾唇一笑,容光寒艳,抬起手,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状若漫不经心:“那……菘蓝今天又去见了什么人呢?”

    “咣”!苏玉言身子一瘫,撞上了身后的门板。她面如死灰,心跳如雷,一片死寂中,心脏的鼓动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再也无法思考。

    “怎么了?我不过关心一下小舅子,娘子如何就吓成了这样?”

    苏玉言膝盖微屈着,轻轻颤抖,后背和手掌紧压着门板,方才没让自己掉下去:“你把他……把他怎么样了……?”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

    沈烨头一歪,笑容越发凄冷:“他?娘子的这个‘他’,指的可是谁?”她嘴唇颤抖,眼泪扑扑簌簌落下来,张开嘴,深深吸着气,惊惧,是绝望的惊惧。

    沈烨眼神一凛,收起那副玩世不恭,冷冷看着她:“今日早上,搜查的人在荷花池里发现了一根长约十三尺的竹竿,由十三段竹子拼接而成,工艺不可谓不精美,思路……不可谓不精巧。这可是……出自你的杰作?!”他眼眶发红,怒不可遏。

    “你当初提出见他最后一面时,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竹段藏于食盒之中,你赌我必会护着你,不会容许人搜查你,便趁此将这个带给他,让他使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西南墙根的那个狗洞,是你叫菘蓝趁园内乱了阵脚之计偷偷砸开,待净方在夜晚守备松懈之际,爬出狗洞,带他躲到了北郊的城隍庙。是也不是?!”

    苏玉言彻底崩溃了,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门板缓缓蹲下,抱住膝盖,泪流不止。

    他额头青筋暴起,拳头往桌上重重一砸,如狂狮怒吼:“我问你,是也不是?!”

    苏玉言浑身颤抖,咬着嘴,重重点头:“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他猜得一字不差,她就是利用了他的信任,就是利用了他的偏爱,趁他毫无防备之际,在他身后扎了一刀。

    “砰”!沈烨将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摔,瓷片四散飞落,打在了她的脚边,她紧紧抱住自己,哭得瑟瑟发抖。她像寒风中的枯枝,伶仃着,伶仃着,了无生机。

    沈烨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昂起头,眼皮轻轻颤动着,可眼泪到底还是滑落出来。“呵,哈哈……哈哈哈哈!”他拧笑着,睁开眼,望向头顶的房梁,目光空空:“苏玉言,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做任何事情……做任何你认为对的事情时,有没有顾及到我一丁点……哪怕一丁点……”

    苏玉言受不住了,她双手紧紧抠着膝盖,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半晌,她倏地一下站起身,手撑着门框,声音凄凉:“是……我没有顾及你,这件事会影响到你的仕途,我不是不知道。可难道就要因为这样的原因,让我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因此丧命吗?我做不到!”她拼命摇着头,涕泪四流:“我做不到……沈烨,我做不到!”

    沈烨激动得起身:“净方要如何处置我也无权发落,他是袁总督要的人,我只是负责看管他,东南已经开战,我必须把他送去……”

    “你必须把他送去断头台?是,你不是那个拿刀的人,可你是把他送上断头台的人!”

    “苏玉言!”沈烨眼角发红,目眦欲裂。

    “他不过是个无辜孩子,他又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爹是王洋?凭什么他爹的罪要让他来担!”

    “因为这就是他的命!”沈烨怒吼道,面目狰狞,风度全无。

    苏玉言呆滞住了,她忽而嗤笑一声,讷讷道:“呵,这是他的命……”她摇了摇头:“不,这是你们,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可是你们,你们偏要拿他作筹码,偏要拿他做自己的垫脚石、登云梯!还四处搜罗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为国为民,什么匡扶正义,我呸!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王洋已经打过来了,难道杀了这个孩子,就可以匡扶所谓的正义了吗?你们跟那些倭寇有什么区别!都是草菅人命!都是木石之心!只不过他们是迫于生计,而你们是争权夺利,难道就因为这样,所以大人们就比倭寇更高尚吗?我呸!”

    沈烨望着她,她满脸通红,激愤不已,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利剑,直穿自己心口,把那里绞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我在你心中,竟是这样的不堪……”

    她心口一疼,咬着嘴唇低下头,早已哭得嗓子发干,艰难地吐着字:“沈烨,我理解你,我都理解你,就像我对青荷姐姐说过的,太多太多人都身不由己。可这一次,你明明可以选的。放了净方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仕途受一点影响,可你还是可以做你高高在上的燕国公啊,你已经得到了这一切,不是吗?可是净方……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你说我不顾及你,可是在一条无辜的人命面前,权势算什么?!”

    沈烨呆滞住了,宛若一个木偶,只能承受着她说的一切。

    “沈烨……你知道吗?三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韩莹莹,梦里她对我又哭又笑的,我……我真的难受……当初没有救下她,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这辈子我心里都过不去了。”她狠命吸了吸鼻涕,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可那时我知道,不是她死,就是你亡!所以我……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他直直地往后一倒,坐在椅子上,像被抽干了灵魂。

    “这几天夜里,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梦到了好多人,梦到了韩莹莹,梦到了青荷,梦到了净方,我甚至还梦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沈烨手一抽动,像被针扎了一般。

    “我梦到他对我说,娘……求求你,救救那个哥哥吧……若你见死不救,我就不要投胎到你的肚子里……我不要认这样子的人做我的爹娘……呜呜呜……”房间里回荡着她的哭泣声,凄楚悲凉。“真的……这段时间太难熬了,我没敢告诉爹娘,偷着给自己开了几副药。若非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这个孩子我真的快要保不住了……”

    沈烨双目紧闭,浑身颤动,他用力捶打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嗓子里逸出一声低嚎,像头受伤的野兽,愤怒又无助。

    风从窗子里钻进来,在房里打个旋儿,床幔被吹得翻飞起舞,书页哗啦啦地来回翻动,灯芯上的火苗不住跳跃,将熄未熄。它似还不满意,又灌进人的衣袖里,灌进人的胸腔里,直把人心吹得凉个透。

    苏玉言情绪渐渐平复,她调整了下呼吸,眼神落到他身上,自嘲地一笑:“沈烨,虽然你平时纵着我,事事依我,由着我耍横胡闹,可你我心里其实都清楚,若你下决心真要做的事,我根本拦不住。想你沈烨是熹州府手眼通天的人物,你坚持要抓的人,我护不住,我没那个本事跟你斗。可护不住,我也还是要护,想要抓净方,便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沈烨听得抖了抖,倏地睁开眼,悲从中来。

    “斗不过,我便不跟你斗了,我只能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门。

    “等等!”沈烨赶忙叫住她,声音嘶哑,难掩低落:“这么晚了,你又要折腾到哪里去?你就在房间里歇下,今晚我去书房睡。”说完不待她回答,侧过身子,迈出门去。苏玉言愣了会儿,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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