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季春三月,午间才下过一场极快的春雨,仿佛是一晃神的工夫,日头便再次开了出来,照在被酥油般的雨点浸得润润的枝叶上,暖融融的带着一丝不易被人所察觉的潮气,春风和煦。

    台阶下积着一汪小小的水坑,一双葱绿色的绣鞋轻巧地跳了过去,带起一片纷飞的裙角,疾步朝着里边走去。

    她一直走到窗边,那里正坐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面朝着外面,隔着窗棂在看院子里的动静,显然一早就看见有人进来了,还没等人开口,便自己先问道:“什么事?”

    声音清灵灵的,好似是外头又落下了春雨,一直沁到人的心里去。

    待说完话,女子才略转过脸来,只见玉颜明媚,如临水照花一般,然而眉眼间却又多了几分清冷,压去了那双杏眼中的媚态,分明是艳若桃李的人,最后落在旁人眼中竟只剩下清雅娴静,明珠蒙上一层绡纱。

    翠梅先是看着女子微蹙的柳眉愣了片刻,然后才答道:“夫人,老夫人那边儿传话过来,说是二爷今晚就回来了,家里要给他接风洗尘。”

    闻言,姜月仪的眉梢轻轻向上一挑,便不假思索回道:“你去回了母亲,就说我不去。”

    翠梅应了一声,便立刻动身前去回话,仍是留姜月仪一人靠坐在窗前。

    窗外种了一株腊梅,已经过了开花的时节,与鲜妍的春日没有一丝相合,只间或有几只不识趣的鸟儿掠过枝丫,又很快飞往别处。

    姜月仪闭眼小憩了一阵,抬起眼皮子时便紧接着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出了屋子。

    门外也有婢女守着,见她出来便要迎上来,被姜月仪抬手止了:“不必跟着我,我去大爷那里有话和他说。”

    姜月仪是去岁初秋嫁到承平伯府的,算来到如今也不过是半年有余,但她和她的夫君祁灏却早已不在一处住。

    或者也可以说,祁灏根本就不是她的夫君。

    从新婚的第二日起,姜月仪便与祁灏分了房,虽还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是一个住在东厢房,一个住在正屋。

    祁灏主动把正屋让出来给了姜月仪。

    也算是给了姜月仪作为承平伯夫人那一点仅剩的体面。

    过了里院的院门便是又一进的院落,这里全用作了祁灏的书斋,除了在里院的东厢房就寝安歇,祁灏一般都待在这里,有时也直接歇在书斋,总之就是不往正屋走一步。

    祁灏素日待客也在书斋这里,论理里头还有女眷,外客是不能入内院的,但祁灏身子孱弱,承了承平伯的爵位之后身上也只挂了个闲职,他又素来喜静,与人来往本就不大多,跑来跑去的他也受不起,便也不拘那些了。

    书斋外立着祁灏的小厮兴安,他眼睛尖得很,早早便看见姜月仪朝这边过来,等姜月仪走到门口,他已经往里面请示过祁灏的意思了,这会儿正腆着笑脸对姜月仪道:“夫人请进。”

    姜月仪随手从荷包里摸了几个金锞子给他:“我与大爷说话,不许旁人进来。”

    兴安知道厉害,连连点头。

    姜月仪捻了裙摆进去,身后的兴安立刻便把房门又重新阖上,一束细细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打在姜月仪天水碧色的褶裙上,竟没有丝毫暖意,仿佛与外面的春光都彻底隔绝了开来。

    姜月仪随即整了整裙摆,趁着此刻无人深吸一口气,才朝里走去。

    祁灏正提着笔坐在案前,直到姜月仪都走到跟前了,他才放下笔来看姜月仪。

    姜月仪先是往他桌案上瞥了一眼,果然是在画画,今日画的是几只鸟,倒是很合外面的情状。

    姜月仪便道:“今日天气不错,大爷也该出去走走。”

    祁灏点点头:“下回。”

    他说完便紧接着咳了两声,问她:“先坐下再说,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祁灏是最好性子的人,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也不打骂下人,连对姜月仪都是客客气气的。

    即便他在成亲的第一日就给了姜月仪一纸和离书,还是已经提前拿去官府落印的,干脆利落,就差把姜月仪这个与伯府无关之人彻底扫地出门了。

    姜月仪并没有听他的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仍是站在那里,与祁灏之间隔了一张桌案。

    “母亲方才派人传话过来,说是二爷今夜就回来了。”她道。

    祁灏的眼神飘了飘,旋即便看向窗外,道:“母亲已同我说过了,二弟离家这么多年,是该好好留他在家住几日再走。”

    姜月仪并没有接过这个话茬,而是在祁灏说完之后继续说道:“大爷今夜去吗?”

    祁灏摇头:“我不去。”他自小体弱多病,寻常便很少去这种宴席会客,怕吃了酒吹了风,倒是平白添几个病症。

    早就料到祁灏会如此作答,姜月仪倒也不是真心要问他,只紧接着祁灏的话说:“我也不去。”

    祁灏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两下,再度提起笔,却并不急着落笔,淡淡问姜月仪道:“想好了?”

    “想好了。”姜月仪的声音有些干涩。

    笔尖往砚台上蘸饱了浓墨,祁灏这才画了两笔,才道:“随你。”

    除此之外,并无它话。

    姜月仪站在他面前,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她又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好笑,明知道祁灏是这种态度,又何必还要再来自取其辱一次呢?

    但既然已经站在了这里,姜月仪还是不肯死心,竟又违背着自己的心意问了一句:“你真的不介意?”

    祁灏再次抬起头来看她,目光沉沉地投向她姣好的脸庞,一滴墨也顺势滑落到了洁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团乌黑的墨迹。

    “这是你自己的事,”祁灏皱了皱眉心,“和离书我早就给你了,那已经是去官府过了明路的,你已经不是伯府的人了,要走随时都可以,是你自己不愿离开。不过既然想留在伯府也可以,便算是我给你的补偿,在府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伤及伯府的根本,我不会来干涉你。”

    姜月仪掩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紧,仅仅就是给了她一纸和离书,祁灏便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她,仿佛她自己能决定什么似的,她又不是真的想死皮赖脸赖在别人家不走,可是他又怎不想想她平白无故拿了和离书归家,在娘家又会是什么境遇?

    不过这些,事到如今姜月仪已经懒得和祁灏去分辩了。

    既然他不介意,那她便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了。

    姜月仪也管不了日后祁灏会不会反口了,以他的为人倒是不会如此龌龊,但人心最难揣测,谁也不能保证以后,姜月仪只能先顾上眼前。

    她要在承平伯府立足。

    除了祁灏在新婚之夜就给了她和离书之外,婚后第二日他便当着姜月仪的面告诉自己的母亲冯氏,他无法与女子欢好,并且立刻搬出了正屋。

    冯氏伤心欲绝之下也只得先死死瞒着这事,后头又拿几个婢女前来试探,果然是一个都不成,再不情愿也只能承认了这件事,另想他法。

    但承平伯府上下却不知,单单只看祁灏与姜月仪新婚便分房而居,是夫妻失和之兆。

    天长日久下去,姜月仪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祁灏的心思难以捉摸,今日是给她一纸和离书,哪日就保不齐直接给她一纸休书,她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姜月仪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决断。

    面对祁灏的漠不关心,姜月仪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转身走了,留下祁灏一个人在那里,将方才被墨迹沾染的宣纸团了扔到地上,又重新开始画起来。

    天气到底是已经和暖的,从祁灏的书院回到自己房里,不过才走了一进院子,姜月仪身上便起了一层薄汗,眼见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她便叫来婢女烧水准备沐浴。

    翠梅也从冯氏那里回完话回来了,又对着姜月仪道:“老夫人让我回夫人,她说她知道了。”

    姜月仪定了定神,悄悄松了口气,看来冯氏是同意她的选择了。

    她对翠梅等几个近身的婢女道:“我这几日觉得身子也不爽利,便不往外面去了,若有什么事你们来回我一声便是了。”

    婢女们也不知究竟,紫竹问:“夫人哪里不舒服,可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姜月仪马上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她要避着一个人,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今日不去赴宴,也正是为此。

    姜月仪也没什么心思用饭,匆匆用了一碗热热的红枣银耳羹并半块山药核桃糕便算吃过了,等喝了半盏茶后,水也凉得冷热适中,这才去房里沐浴。

    温热的水滑过凝脂般的肌肤,悄无声息地滴落到水中,乌黑的长发如丝缎一般披落在肩上,水汽氤氲之间,那一张脸却愈发明媚娇艳,如雪中盛开的山茶花。

    一时竟连服侍的婢女们都屏了声气,仿佛生怕气儿喘重了便会惊到面前玉一般的美人,一面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有这样的佳人在侧,祁灏竟也看不出丝毫动心,还日日分房而居,真是暴殄天物,空留佳人无限怅然。

    翠梅打湿了丝帕给姜月仪擦身,她们梅兰竹菊四个婢女都是陪着姜月仪嫁过来,自然不比旁人,轻声问道;“一会儿要不要奴婢去请大爷过来?”

    姜月仪先是没听见似的不答话,用玉梳捋了几下长发之后,才道:“我又不是他的妾,眼巴巴请他过来做什么?”

    语气冷淡,翠梅几个大失所望。

    但她们素知姜月仪的脾性,便也没有再劝下去。

    今日姜月仪洗得也慢吞吞的,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又添了好几次热水,这才沐浴完出来,正趴在床上让婢女往身上敷香膏香粉,便听到房门被敲了两下。

    紫竹去开门,进来的是冯氏身边的许嬷嬷,对姜月仪道:“前边儿已经散了,老夫人听说夫人身子不好,便让老奴过来看看,今晚伺候夫人入睡。”

    说着便从紫竹手上接过香膏,殷勤为姜月仪涂抹起来。

    “劳烦许嬷嬷了,”姜月仪心下有数,又对其余婢女道,“你们都下去罢,今夜有许嬷嬷在,只留下青兰一个便够了。”

    等人都走空了,许嬷嬷扶着姜月仪从床上起来,服侍她穿上寝衣,给她虚虚披上了一件外衫,又拿了斗篷过来,却没立即给姜月仪,只是说道:“老奴这就领着夫人过去了,夫人可想好了。”

    这时青兰叶忍不住道:“夫人,算了吧,不然……不然让奴婢替了你去,生下孩子来也是一样的。”

    姜月仪拿过那件斗篷自己穿了,伸手捏了捏青兰的脸,道:“我自己去。”

    青兰是她的陪嫁婢女中最稳重懂事的一个,这件事姜月仪从没和其他人说过,从始至终就只有青兰知道。

    祁灏无法生育,冯氏自然不能让他绝后,办法是有的,那就是过继别房的孩子,但承平伯府人丁稀少,除了那些隔了很远的亲眷之外,便只有祁灏的庶弟祁渊。

    若是过继了祁渊的孩子,冯氏无论如何都平不了心里那口气,她年轻时看着祁渊生母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也一向不喜祁渊,更何况一旦过继,便是等同于昭告天下,自己儿子有所欠缺。

    冯氏心气儿高,再不愿这事真的发生。

    她不愿让祁渊得了便宜,至少这个便宜不能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让他得了去。

    恰逢祁渊要回家祭祖,就在他回来的前几天,冯氏找到姜月仪说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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