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虞长生一连病了几日,从风寒至炎症入肺。

    吕非离撩开她的营帐,木子正坐于床边,用温水润湿她因高热而干裂的唇。

    静心聆听,便能听到床上之人呼吸间发出的蜂鸣,眉头紧锁,胸口起伏较大。

    虞长生睡得并不安稳,还是前几日总难以安睡,此时才倦得微微入眠。

    他来后不久,宫女亦将煎煮好的汤药端来,直直走到他身前。

    这几日虞长生入口的汤药皆过他手,从前的种种照看,让他已熟知何种温度的药更能让她一口闷下。

    看她正睡,吕非离欲让宫女温着药,待醒来再喝。

    宫女方抬步要退下,这边虞长生自浅眠中咳醒,苍白面色中带几分潮红,病气缠身。

    木子连忙放下碗,正要回身顾她,吕非离已上前将她扶起,轻轻顺她的脊背,将窒闷之气顺出。

    虞长生咳得头疼欲裂,并不想直挺挺躺下,那般仿佛有块石头压在胸口。

    吕非离似她肚子里的蛔虫,在她身后垫高枕头,让其倚靠,并喂之以温水润肺。

    虞长生缓过一口气,并未同身边的吕非离问候,而是越过他的肩,望向门口。

    “父皇。”她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唇角微微扬起微笑。

    吕非离回头,见虞镇立于帐中,神色忧虑怜惜。

    他起身让位,朝虞镇行礼,退至一旁。

    虞镇从他身上略过一眼,神色不明,继而朝虞长生而去。

    “今日可好些?”

    虞长生也不矫情,实打实地抱怨着生病不好受。

    “他们皆在外围猎……看得我好生羡慕……”

    一番话因她气短,说得断断续续。

    虞镇按了按她的手背:“累就不说话了。”

    她点点头,虞镇回身招来随行御医,替她再查看一番。

    说来说去,那些话虞长生都能倒背如流,最后再佐以汤药,慢慢去病。

    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南山公主一直便是这般活过来的。

    虞镇知她说话不便,遂去寻了吕非离。

    “我见你这几日一直忙于帐中,从小到大看顾她,怕是能做个半医了。”

    吕非离压下所有心绪,口中谦逊,面上淡淡一笑。

    虞镇似忘却先前殿上闹出的难看场面,同他随意闲话。

    虞长生有一出没一出地听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终睡了个好觉。

    待得她将养了个大半,围猎也行至尾声。

    她躺了多久,吕非离便照顾了她多久。

    是日,当获得御医准许,可出行散步时,她笑逐颜开。

    她坐在梳妆台前,桌上铺开一众上好的口脂,铜镜里映出的人影,大病初愈,面容清减,瞧着仍气色不足,寡淡得很。

    她选了个掩盖病气的口脂,换上行动便捷的装束,一撩开帘帐,迎面差点撞上吕非离。

    虞长生猛地后退一步,掩住口鼻,一副仓惶之色。

    “你这是被蹴鞠踢怕了?”

    她悻悻地放下手,不置可否。

    吕非离一眼望见她与平日素面朝天不同的口脂:“好了?今日要出门?”

    虞长生一扬眉梢,雀跃起来:“你先前可说好了,待我病好,便陪我去打猎。”

    之前一直叫她干看着,手痒心也痒。

    “那便走吧。”吕非离答得干脆。

    “我们先去演武场!”

    不顾吕非离的困惑,她兴冲冲地抬步向目的地行去,木子提着小篓子跟在身后。

    上回射箭,气力不足,她特意命人造了飞镖大小的木箭,前缘够尖,多少能弥补她废物般的手劲。

    然而等她一入演武场,便悔断了肠子。

    她脚尖一个转弯,立时回身:“算了,我们直接去打猎。”

    人却拉不动,虞长生再使点劲儿,也于事无补。

    演武场有不少人在玩射箭,男子一众排开,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数陆行止。

    陆行止对外一直是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模样,难得见其搭弓挽箭,且箭无虚发。

    便在众人喝彩之时,身后的秦微雨却反其道而行之,煞有其事地摇头,直言都是花架子。

    “你看看自己穿得什么,宽袍广袖,不像射箭,一副小弱鸡的模样。”

    陆行止不恼,温言笑道:“那敢问秦小姐,当如何射箭?”

    “我来教你,保管出高徒。”

    秦微雨神采飞扬,手上毫不客气地挽起他宽阔的袖袍,再去抽他腰间一条装饰作用的绳带。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呐呐地说不出话。

    秦微雨缚住他两侧衣袖,再顺势抚过他拉弓时绷起的小臂,沿着青筋脉络握住手腕,有模有样地使他抬平。

    其余人不知此二人的关系,虞长生倒将小情侣的把戏看得一清二楚。

    摸摸小手,一本正经地拍拍腰背,借着调教的话语,对视一番,她胡闹调戏,他温柔纵容

    虞长生看着看着,抱起双臂,若不考虑其余,这般才子佳人,磕一磕也无可厚非。

    她扭过头,不觉一惊,吕非离背阴而立,那双眼近似阴沉,黑得瘆人。

    陆行止似有所感,微微偏来眼神。

    吕非离神色显出细微的变化,不动声色间化作平常的模样。

    下一瞬,只听陆行止笑道:“可否请秦小姐亲手教导?”

    “好啊。”她应承得飞快,立于他身后,握住他的双手,拉弓、瞄准、放箭。

    正中靶心!

    虞长生用手肘杵了杵身旁那尊隐忍不发的木头。

    “走不走啊?”

    木头既是木头,便不会理她。

    意料之中。

    “若不走,我们□□箭了!”

    说罢,虞长生攥住吕非离手腕,将他一步步扯到那边。

    “公主殿下。”

    “见过公主。”

    虞长生一一微笑,而后对上秦微雨与陆行止。

    她率先道:“秦小姐当真厉害。”

    “公主也来此地射箭?”秦微雨顺着话茬寒暄。

    “嗯,你们继续玩吧,不必管我。”

    说罢,她寻了两人身旁的一块标靶,拿起弯弓,上手分量不轻。

    吕非离见她此举,不由得暂时抛下那些杂念,不解道:“你真要射箭?”

    虞长生只冲着他扬眉,有模有样地搭弓挽箭。

    围观众人也来了兴趣,他们向来知南山公主身子羸弱,风不能吹,雨不能打,如何能使这般气力去射箭?

    不必回头,她便知诸多八卦的视线聚在自己身上。

    她抿抿唇,使出全身的劲儿欲将弓拉满,手腕拉得笔直,面目亦因用力而绷紧,显出些许严肃坚毅。

    吕非离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禁和众人一同注视她的一举一动,紧接着肉眼可见她憋得脸红脖子粗。

    一簇箭矢放得雷声大雨点小,飞出去没多远,便落了地。

    一松弦,她就微微弯了身子,将皇室仪表抛诸脑后,轻轻喘气:“好累……”

    众人无言。

    吕非离亦是如此:“你为何要来演武场?”

    “射箭。”

    虞长生答案不变。

    接着,她又道:“看来我不太会,你教教我啊。”

    吕非离看出虞长生的架势其实很足,唯一不足的便是力气太小,此非片刻便能改善,教也无济于事。

    “你不是不会,只是力气不够,”他解释道,“此非一夕之间能改。”

    虞长生此时倒是摆出了不依不饶的姿态。

    “但我想射中一次。”

    “你示范给我看,我能学会。”

    吕非离不解她的自信缘何而来,身旁看戏之人亦是好奇,纷纷怂恿他快示示范。

    连陆行止都发话了:“殿下既想学,吕公子何不试试?”

    他嘴角轻微一压,从虞长生手中接过弓箭,开弓挽箭,一面说着寻常的射箭方式与技巧,话毕,他扭头去问:“你可记住了?”

    蓦地,只觉眼前恍过一道人影,继而钻入他怀中。

    虞长生探出头来,头也不回道:“记住了,你出力,我瞄点。”

    周遭顿时响起嘘声,吕非离被她的举止惊住,要松手后撤时,被早有预料的虞长生扣住手腕。

    她微微回头,蹙眉,自下而上的目光,看着显得有些可怜。

    “我先前见你们射箭,羡慕得很。你也说了,我一时半会学不会,你就出个力,让我也尝尝射中的滋味啊。”

    她说得小声,众人并听不见,但吕非离却听得清楚。

    他垂眸,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一下便能望见虞长生眼中的灵动。

    须臾,他略微松开双手,虞长生一喜,见缝插针地握住弓与箭。

    吕非离覆住她白皙的双手,带着她用力拉弓。

    虞长生调整箭首,眉目间不自觉聚了一股力,口中喃喃自语。

    “好了,把弓拉满。”

    她说道。

    适时风起,虞长生鬓边的短发擦过吕非离喉间,他不由动了动喉骨,声色低沉:“再等等,有风。”

    “我知晓,不用在意。”

    言罢,吕非离再度垂眸,手中将弓拉满,虞长生眼眸中凝起一道光,未及他回神,蓄足了势的箭矢,铮然离弦,破风之声刮过耳边。

    虞长生雀跃欢呼,回过神来摇晃他的双肩,面容明媚不已。

    “快看,我中了!”

    众人鼓掌,吕非离不知是被她的明媚活力,还是那发钗晃了眼,微微眯起眼睛,去望前方的标靶,一支箭赫然正中红心。

    吕非离不由得露出笑意。

    “你真的——”

    话语戛然而止。

    虞长生攀住他的肩膀,踮脚跳起来,在他面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若即若离。

    周围爆发出更大的喝彩。

    吕非离愣在原地,眼眸中尽是虞长生眼角眉梢带笑的模样,目光几番变幻。

    虞长生快刀斩乱麻,朝众人一挥手,扔了弓箭,拉着尚未反应过来要同她算账的吕非离跑了。

    她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在他因为秦微雨陆行止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肆意亲昵而伤神时,她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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