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非离顺着那微末的风吹草动一路奔袭,可窃听之人仿若凭空消失了般,遍寻不至,好似真的只是一道巧合的风刮动了某处草丛。
只是事关重大,不论是为了容亭的安危,亦或自己,决计不可轻易纵过。
吕非离再寻了片刻,重返营地,欲看此时不在阵地之人究竟有谁。
虽说狩猎期间,诸多子弟入了林,但他尚有几分自信,能在他手底下脱逃出去的,未必几多人。
他寻人来问,命人记下那些名姓,最后从手册上一一排除,目光落在紧挨着的两个名讳时,眉头一拧。
——陆行止、秦微雨。
回忆起昨日与今日,因着陆行止插手,他和秦微雨好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生出隔阂。
白纸在他手间泛起褶皱,面色渐渐阴沉。
他闭目,沉肩。
正事要紧。
秦微雨素来与容亭交好,自丞相府抄家,便同他一般,暗中相助容亭。陆行止顾念她,料想不会有碍容亭。
再看名册,一一排除下来,竟找不出疑犯人选。
吕非离放下纸张,手指不住地敲着书案。
难道有人隐藏身手?
恰逢此时,风吹开营帐,他扫到外头路过的一位宫女。
认出那是木子,却见她面目含忧。
吕非离掀开帘帐,木子正朝密林入口处走去,他喊住后者。
木子眸光一亮,急匆匆上前来问:“吕公子,可曾看见我家殿下?”
“她没回来?”
“尚未归来。”木子蹙眉摇头。
电光火石间,吕非离心头萌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飞身上马,一夹马腹,扬起阵阵尘土。
容亭冒险来此,若为皇帝虞镇,实非良谋,皇帝身边皆是重兵,不说退,要进也是难事。其余皇室中人却未必。
打蛇七寸,最能报复虞镇的,莫过于虞长生。
他来此地,根本不为虞镇,而是虞长生!
只是半途偶然被他截住,谁料她自己送上了门,容亭便无中生有了个窃听者,将他骗走。
吕非离快马加鞭,忽恨密林不是平地。
待他回到起初发现容亭的地方,那里空无一人,他高呼虞长生的名字,除却惊起群群飞鸟外,并无人应他。
密林之大,踪迹无处可寻。
他如一口锅,被架在火炉上烘烤。
时辰似风中扬去的沙,不知过了多久,吕非离的呼喊不曾停歇。
他弃了马,一片片拨开灌木丛。
容亭断然不可走大道,虞长生若有机会出逃,应是选草木掩映地,可帮她拖住一二。
手上脸上多出数道红痕,吕非离恍若未觉,倏地,他顿住脚步。
前方一片灌木丛有垂倒的痕迹,他似忽然对外界有了知觉,耳中听见河水激流之声。
他拨开那片伏倒的草丛,露出断崖,几丈之下是激出白沫的河流。
他立时起身,沿着河水流向而行。
山头与山脚不算远,落差却有,才致河水湍急。
将至山脚时,远远望见浅滩处似有一抹青绿,仿同虞长生今日的宫裙。
他悬了一口气,奔至浅滩石子。
虞长生正正躺在那儿,不省人事,下半身仍浸泡在湖水中,身上缠了水中藻荇。
吕非离拂开她面上凌乱交缠的发丝,焦急道:“虞长生,虞长生……”
她面色煞白,推搡也毫无反应,浑身冰冷得一具尸体。
吕非离似也冷得如坠冰窟,将她上下看了一遍,再捏住她的鼻翼,为她渡气。
触到冰凉的唇,他紧皱的眉头深深刻成一个“川”字。
脑中勾起那晚堤岸的画面,彼时的虞长生分明面有病色,却似握刀在手,眉目间几许张扬。
浑身散发着逾矩的疯劲。
此时此刻,她却如一尊冰雕。
他渡了一口又一口的气,连她唇上也染了几分热意。
便在他有些万念俱灰,渡尽一口气时,身下之人忽然有了反应,猛地呛咳起来。
肺中积水被吐出,虞长生的脸倏地涨红,额角一根青筋绷紧。
待她望见灰蒙蒙的天,那种悬空的坠落感骤然袭来,激得她直挺挺坐起,耳边懵然听闻一声声呼唤,她才看清吕非离的脸。
虞长生白着一张脸,呆呆地望着他,方才一番激烈的咳嗽,刺得她红了眼圈。
吕非离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
“……好了,没事了……”
虞长生不言不语,兀自起伏着喘息,见吕非离面上并无讶异之色,又看他身上数道草叶割出来的细小伤口,心中明了,他约莫是知晓其中曲折,遂来寻她。
吕非离望她尤惊魂未定,张了张口,涩声道:“对不住……”
“是我未及时察觉,才致你身陷险境……”
虞长生尚未平息,适逢河水回潮一番,冷得她打了个激灵,骤然之下将她所有心绪打断,拉她重回人世。
她方杵地要撑起身子,一双手已揽住后背与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后知后觉的寒冷翻涌而来,虞长生不禁在他怀中细细颤抖,头发衣服尽在渗水,好不狼狈。
“把……把我放到太阳底下……”她终于开口说话,冻得结巴。
时令虽夏,然河水冰凉,她又在其中浸泡良久,根本受不住,一时间抖如康筛。
吕非离将她置于日光沐浴的岩石上,不一会儿,她周边又聚了一小滩水。
此处离营地尚远,现日光充足,直接在此地将衣服烤干,倒比回营来得要快。
吕非离见她面色生寒,犹豫一番,还是脱下衣服,递与她面前。
虞长生抬头。
“一路上不免出了汗,但现下情状,还是换上吧。”
他伸手指了旁边的草丛:“把湿衣换下,我替你生火,干得快些。”
虞长生此时冻得如风中鹌鹑,才不在意吕非离的衣服是否干净,躲进丛中,三下五除二扒掉身上湿答答的衣裳,搭在丛上。
吕非离的衣服于她而言过长,卷了裤脚,还有一层外衣不免坠地。
不知是否换上干衣,还是他体热,虞长生竟觉得衣上有残温。
她将体面礼仪抛诸脑后,拢紧了衣裳,迈出丛间时,见吕非离已就地取材,折好树枝,拿了火折子生火。
他架起木枝,拾来虞长生的湿衣,一件件晾好,恰巧作成一道帷幔,隔在二人之间。
火星子迸出,树叶木枝劈啪作响,还能看见灼热的温度将空气烫得扭曲,配上烈日当空,这幅场面实在搞笑又诡异。
只是两人皆静默无言。
吕非离照看着烘烤衣物,防其被火撩着。虞长生拆了头上珠钗,散了编好的发髻,让一头长发被日光晾晒。
透过薄如蝉翼的衣物,吕非离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又见其一动不动,似发着呆。
良久,对面的她出声。
“那人……离开了吗?”
热浪铺面,吕非离不禁眯起眼睛,默了须臾,开口:“不知,林中匆忙一别,便没见到过。”
“他想为父亲翻案么?”
吕非离又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你自幼离宫,向来不闻窗外事,如今归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不要理会这些纷繁俗务,安心养身子。”
这回轮到虞长生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就在吕非离以为她要作罢时,猝不及防听她问道:“是因为他和丞相案,所以我初回上京时,你才不待见我?”
吕非离拨弄火薪的手顿住,手中的树枝被火焰侵入,没有作答。
“怎的不说话,以为我没感觉出来吗?”
虞长生追问道,但细听其语气,似并不那般在意。
“若你们觉得是冤案,你有此态度,我不奇怪,也理解,换作是我,未必比你做得好,最起码,我生病的时候,你待我还是很好的。”
虞长生自顾自地说起来。
“他方才唬我,说我见到了他,便要杀我灭口,只是现下细想,也许他一开始就瞄准了我也未可知。”
“他和我幼时印象中的人很不一样……”
虞长生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也明白此话现今不痛不痒,遂说不下去。
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家破人亡,如何能作昨日风流公子,他甚至恨到要以她泄愤。
说不生气记恨是假的,她险些没命,但此刻坐在这里冷静一番,心中忽生了些唏嘘可怜之感。
她不会真的死去,反而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重新活过来。生与死对她而言都算是极好的结局。
可容亭这一生便是这样了,心心念念的翻案,永远翻不出来。
这般的上帝视角,让容亭看起来带了些不知所谓,尽数无用功的悲哀。想起他阴鸷疯批的眼神,似束缚了一层永远脱不掉的枷锁。
而他被创造出来的理由,他经历的苦难,却并不是为了沉冤昭雪,只是为了把他推向主角们的阵营。
吕非离又何尝不是……
当吕非离将烘干的衣服递给虞长生时,便见她望着虚空,眸中流露出不符年龄的嗟叹悲戚。
他在虞长生身前蹲下,后者收回目光,同他对视。
“虞长生,”他唤她,眼睛里头落了日光,将眸子映成琥珀色,晶莹剔透,微微拧起的眉峰镌刻出几分仿似悲天悯人的柔和,“是我错了。”
“你是你,你只是你,与旁人无关。”
那时的虞长生,并未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自然也没看出吕非离的挣扎、妥协与顺从。
两人回了营地,好在每日的狩猎都进行很长的时辰,虞长生的失踪暂未引人察觉。
她自缄口不言,默认了保守容亭的秘密。
但此番惊吓与长久的河水浸泡,打垮了南山公主一向不佳的身子,致她病来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