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生觉得自己如脚踩棉花，浑身轻飘无力，又似徜徉在海里，无所依凭。
脑中混沌一片，一秒似万年，万年似一秒。
倏忽，一道哭喊响彻天际，恍若婴孩诞生之初的啼哭。
眼前破开一道白光，景物骤然间悉数涌入。
虞长生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出那不是啼哭，而是木子的哭天抢地。
南山殿乱作一团。
御医和宫人层层叠叠地挡住雕花木床。
不时有人从她身畔掠过，却对其视若无睹。
虞长生心中隐有所感，渐渐靠近了人群围住的床边。
她的身体躺在床上，被一床又一床的被褥裹住，面色如霜似雪，毫无生气，口鼻尚有未擦净的血迹，沾染在枕头与衣衫上。
御医以药酒擦拭着她的手心，神色严峻。
木子坐在床尾，听从御医的吩咐，学着他的模样，为那具身体暖着脚心。
木子泪流满面，哭得肩膀止不住颤抖，牵动着使劲的手，一面惧怕地啜泣，一面懊悔自己使不上力。忧惧令她无处发力。
虞长生正要上前，一道急匆匆的人影蓦地穿透她，向来沉稳的步伐显出凌乱焦急。
吕非离已换了身衣裳，头发却还氤氲潮湿，仔细一瞧，末梢竟结了层冰霜。
宫人让道，吕非离走到床边，声线低沉发紧：“现下如何？”
御医只是摇摇头：“殿下落入冰河，一切皆等她回暖再说，若身子还这般冷下去，只怕回天乏术。”
他话音方落，木子手一抖，更加使不上力，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坠下。
吕非离身子细微发颤，不知是冷还是惧。
他在原地怔须臾，转身将手浸入烫热的木盆里，那双手已冻得通红，在热水中忍受骤然交替的温度。
待双手回暖，他便将木子拉起，以药酒让虞长生脚心生热。
望着眼前的一切，虞长生慢慢退出去，下意识地不去碍着大家的路，即使她本来便不挡路，也不会被人瞧见。
她坐在廊檐下，曾几何时，多般抱怨上京的冬日，现下一点寒冷都感受不到，却也不是个令人高兴的状况。
她失败了么，魂魄离体……
可南山公主在床上躺着，胸口仍拢着一口气，尚未散去。
再坚持一阵子罢……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暗自祈求。
天边夜色如墨水般弥漫而来时，虞长生已没了时间的知觉，仿佛夜晚倏忽而至。
廊檐下的宫灯渐次亮起，殿内的兵荒马乱随着夜幕降临而趋于平缓，只是虞长生的状况并未好转。
木子等人放了几个汤婆子在床上，暖着她冰冷的身躯，还将炭盆推到床边。
可那具身体依旧凉得令人心惊。
片刻后，殿内的宫女鱼贯而出，御医也至偏房等候。
虞长生心下微惑，进入殿内。
烛台上的火蕴着昏黄的光，将室内照得有如暮色，她抬步向里，床下摆着一双浸出水渍的绣鞋，旁侧则是黑色的长靴，乌黑的发从床沿垂落些许，露出吕非离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将里衣脱下，放在一旁，双手把闭目昏睡的虞长生拢在怀中，借此令她温暖。
被褥从虞长生肩头落下些许，衣衫染上空气里的微凉，继而被宽大的手掌覆住，将被褥往上拉了拉。
吕非离的下颔阖在虞长生的发顶，他收拢双臂，眉眼不自觉流露出彷徨。
“快醒来……”
“虞长生，求你……”
言辞中的破碎缓缓融在昏黄的烛光里，怅惘悲伤。
虞长生于床沿边坐下，歪头倚靠在身后的柱上，轻声呢喃：“吕非离……我是真的看不懂你了……”
夜色岑寂，雪花簌簌，混着炭火的噼啪作响，虞长生的目光在烛火中忽远忽近，渐发朦胧。
虞长生似乎看见了庭院里的大雪，满地的白，光晕成了一个个小圆，眼前出现重影，再仔细去望时，那片洁白慢慢消失。
床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人群里响起一声兴奋的高呼。
“御医！殿下醒了！”
“御医！”
原来她醒了……虞长生缓慢想着，目光掠过立于床头的吕非离。
他眉梢仍紧锁着，眼里却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御医替她看过一番，话语中透着还好挺过来了的庆幸。
南山殿上空久违地笼罩着欢愉的气氛。
宫人送走御医，木子替虞长生煎药，殿内顿时作鸟兽散，各司其职，只剩下吕非离和虞长生。
虞长生咽了咽嗓子，迟来的灼痛令她皱起眉，吕非离立即察觉，道：“喝些水。”
趁着他去端茶的功夫，虞长生欲撑起上半身，手肘一碰到床褥，便无力地滑了下去，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乏力翻涌上来，恍觉瘫痪在地。
吕非离回身时，恰好见虞长生倒下，忙将茶杯放在床沿边，将她扶起身，再用大氅裹紧。
温热的茶水入喉，稍稍缓解了那股灼痛。
然，如今吃口茶都让她觉得费了大力气，脑中忽有眩晕，无意间倾倒在吕非离身上。
虞长生拧起眉头，扯住他身侧的衣服，欲借力起身，脑后却倏尔放上一只手。
指腹透过发丝，舒适的温度染上她的肌肤。
“……你终于醒了。”
吕非离低沉的话语落在她耳旁，尾音几乎听不见，却让藏起来的后怕泄出几分。
攥住他衣裳的手，似乎没了力气，胸口和颈侧间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虞长生伏在他肩头，仿佛疲倦得说不出话，只觉一股温流裹住全身，面颊和下颔能感受到吕非离透过衣物传来的热度。
宛若抱着一盆炭火，但既不呛人，也不灼得肌肤疼。
也不知吕非离是在这炭盆不灭的屋中太热，还是为了方便脱衣，身上的衣物薄而少。
她昏迷了许久么……
“你那日为何追在我身后？”
吕非离仍旧怀抱着她，低声问话。
闻言，虞长生的眸光轻轻一颤，那抹迷蒙的雾气渐渐散去。
她伸出双手，缓慢攀上吕非离宽厚的脊背。
“我想要你陪我。”
“你可让木子去追我，叫我返回南山殿，”吕非离关心则乱，语带焦急与不解，“为何独自追来？”
说着，他扶住虞长生双肩，欲令其退出些距离，观她面容。
察觉到手上的力度，虞长生拽住他的衣裳，随着抗拒的表达，肩上的力果然撤销了。
她避开这个问题，挪动下颔，埋在吕非离肩窝里，状似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脆弱。
“吕非离……”她轻声唤他，“你说陪我去淮州，可是真的？”
虞长生垂眸，眼中映入他浓密的长发，鼻端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南山殿的沉香与熏衣物被褥等的香乃是一致，吕非离已经沾染了此地的气息。
话落，虞长生察觉到掌心下的身子倏忽一僵，而后放松。
吕非离重新抱住她，郑重其事道：“我会陪你去淮州，陪你许久许久。”
“我也可以不去和亲？”虞长生继续问。
落在吕非离眼中，她便如同一直得不到糖果的稚子，骤然间予她几颗，却不敢相信，唯余怯怯惶恐。
“我本来，便不愿你去和亲。”
吕非离说这话时，语调里似压抑着几许怒火。
背面里，得到糖的虞长生却并未扬起笑意，眉梢眼角动也未动，冷静得近乎淡漠，话语间的虚弱却浑然天成。
“我会向礼部言明，欲为父皇守灵，待孝期结束，再嫁去北疆。”
“如此，让你的筹谋有转圜时日，”虞长生又道，“若不成，晚些去北疆，于我而言也是很好——”
吕非离截住她的话头：“我不会让你嫁去北疆。”
虞长生微微颔首，从鼻端逸出一声带笑的应答，再轻轻开口：“和亲毕竟事关重大，前往北疆传信之人也不得疏忽，你……能不能去当传信人？”
“我会手书一封，向莫邪致歉，万不能让延期之举使两国再生战乱。”
说罢，虞长生屏气凝神，等待吕非离的答复。
“有什么可与他道歉的？”吕非离拧眉不满，话锋一转，又道，“我自会去北疆。”
“你在南山殿好生修养，待时日差不多，我们便启程去淮州。”
吕非离话语低沉，宛若心有期许，企图离开上京，将一切抛诸脑后，望来日灿烂。
虞长生轻轻道出一个字：“好。”
她慢慢闭上眼，终于开始正视脑中不断回荡的警告。
【警告！路人甲不得干涉主线主角】
【警告！路人甲不得改变书中情节】
【和亲是原定情节，你必须遵守原身命运，并且不能让吕非离陪你同去淮州。】
“是他自己说，要陪我去淮州。”
虞长生不痛不痒地在心中回答。
【你可以拒绝。】
“但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什么？】
虞长生冷笑：“你之前设想过吕非离会这样行动吗？书中并没这样的记载，对不对？”
“如果，我答应他的提议，故事会如何发展呢？”
她仿若一个说书人，徐徐诱之，却不怀好意：“书中的主角，摆脱了原定情节的设定，要和路人甲一起离开故事的中心，接下来——应当令人拭目以待。”
【不，情节不会这样发展。】
【吕非离不会带你去淮州，你也不能不去和亲。】
“那你去阻拦他，像阻拦我一样。”虞长生反唇相讥。
【我不能控制除你以外的人，如果你真的违反情节，就会陷入昏迷，直到——】
就在系统预备喋喋不休她偏离轨道的后果时，冷不丁听到一道清晰的命令。
“启用投诉功能。”
空间寂静一瞬，继而响起第三道声音，来自穿书局的总系统。
【请问穿书者的投诉内容以及诉求是什么？】
“系统误判，罔顾穿书者的性命，强制我昏迷，令我堕入寒潭，九死一生。”
虞长生一字一句道：“系统操作死板，让我的生命承受巨大风险，我要求切断系统对我的控制。仅保留查阅功能与投诉功能，并尽快修复穿书功能。”
吕非离会不会、能不能带她去淮州，她全然不在意。
她活过来，便绝不潦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