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

    宴海殿,耳房。

    值班之人换过一轮,两名侍卫接替守在门口。

    二人腰间佩刀,神情冷峻。

    只是不一会儿,有一人面有难色,眉头紧锁,嘴角绷紧。

    旁人目视前方,并未发觉他的异常,直到他低声道:“你先守着,我去趟茅房。”

    身旁之人转身,目光冰冷:“快去快回。”

    他匆忙一应,离开耳房。

    那道身影消失于视野中时,方才还冷冰冰的人即刻开锁进门。

    夜幕低垂,寒风如小兽,偶尔呜咽。

    院中一颗树随风摇摆,叶子落得所剩无几,光秃枝桠斜斜投在地上,仿佛鬼影,在风中张牙舞抓,似要恐吓耳房里的不速之客。

    风声渐弱,树影平静。

    “令牌……在……”花甲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含着痛苦,“大水缸里……”

    “此殿中……植睡莲的缸里……”

    虞见末下了早朝,至宴海殿门前,便听得一道女声,顿时大喜,忙加快步伐,转身入殿。

    秦微雨正立于庭院中的小池塘旁,手中端着饵食方盒,抛下一小把鱼食,池中锦鲤纷至沓来。

    “今日怎来得这般早?”虞见末上前笑道。

    秦微雨将方盒递予随身侍女,顺手捋过衣袖,仰头道:“近日新学了道糕点,想做与皇上尝尝。”

    虞见末微讶,笑意成倍上涌,甚至将眼尾扯出了细纹:“你会做糕点?还是给我吃?”

    他着实惊讶,秦微雨不似寻常女子,会于闺阁内刺绣女红,下厨烹食,今日乍一听,有如太阳从西边升起。

    于是乎,她的不寻常举止,便让虞见末乐开了花,心中泛出喜悦的甜蜜。

    秦微雨控制面部肌肉,让自己笑得恰如其分,罔顾胸口呕意:“手艺不精,还望皇上勿怪。”

    “皇上便去殿中稍等。”秦微雨引着虞见末入室,不经意间瞥见身旁的大水缸,缸内睡莲凋零,亭亭如盖的荷叶萎靡低垂,叶面边缘枯烂。

    她一指水缸:“皇上,待夏日到时,我再试试荷叶糕如何?”

    “夏日?夏日好啊,夏日好!”虞见末侧身望着秦微雨,眸中满是柔情蜜意。她愿意与自己一起走过冬季、春时、夏日!

    秦微雨忽略他的深情,继续道:“这池睡莲荷叶已枯败,不若让我重做休整,植些新的下去,待夏天一来,指不定可以用上。”

    虞见末自然点头答应。

    将那人送入室内后,秦微雨眸中阴郁冷暗,再一眨眼掩盖下去,宫人欲上前相帮,被她好言谢绝,然后装起跃跃欲试的模样,与随身是女一起摆弄这口大缸。

    拨开缸中睡莲荷叶,底部沉着一个锦囊。

    秦微雨眉梢一扬。

    世人眼中,金陵卫不亚于画本中的恐怖冥府,庄严如天家皇宫,权势如高门府邸,混杂如市坊街巷,只要有令,他们便能将目标之人的言行举止一一记录,叫人时刻提心吊胆。

    但凡入了金陵卫的监牢,生死难料。

    能在此地进出的,无外乎金陵卫,而囚犯,几乎只进不出。

    因而,没人愿意去金陵卫之所。

    这日,天将黄昏,明暗交替之际,却有人踩着薄暮而来。

    脚边白衣似盛了稀微暮光,再往前,便踏入屋宇投下的阴影与昏暗之中。

    ……

    虞长生拧起眉头,目光却散漫,忽一阵狂风起,她抬袖掩住面容。

    大风将她一身白衣吹皱,狂舞不止,仿若即将连根拔起的一株白花。

    待风平息,木子一面替她整理仪容,一面道:“方才风好大呀,还好已入春,没那么冷。”

    虞长生把头发拨到肩后,今日是南山公主母妃的忌日,往年她在上京之时,虞镇总要带着她去祭奠一番。

    虞镇曾为了吊唁亡妻,下令封住南山公主母妃的寝殿,任何人不得入住。

    如今虞见末登基,后宫之中妃嫔甚少,便也没管这处宫殿,便让它一如从前。

    她极力远眺,重重殿宇挡住了那座寝宫,这时,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长生……”

    虞长生回头一望,许久未见的韩芷缓步而来,面上盈着温柔笑意。

    她蓦地有些不自在,便如那日见吕连一般,或是更甚。

    脑中回忆起吕非离蹲下为吕连相看脚踝的情景。

    韩芷……似乎不知自己丈夫的伤从何而来。

    见虞长生面色不好,韩芷微微蹙眉,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怎的了?身子还是不适?”

    虞长生旋即压下异样,摇着头。

    “我去了南山殿,没寻着你,便想你今日应是会去你母妃的寝宫。”

    韩芷说着,拂过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挂在耳后,眉眼间流出几分怜惜与追忆之色,而后笑笑:“走罢,我们一道去。”

    寝宫异常整齐,空气里却浮动着厚重的尘土味,推开门时,尚可见尘埃飞舞。

    目光落到寝殿的床铺边,恍惚之间,虞长生仿佛看见虞镇掀开其中一块地板,从中拿出许多陈旧的小玩意儿。

    那时虞镇对她说,戍边时,他搜罗了许多有趣的物件送给她母妃,来到上京入住此地后,她母妃偶然发现屋中有这么个隐秘的地方,便将那些物件放入其中,好生珍藏,宛若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

    虞长生脑中忽闪过一个疑问——父皇既然如此珍惜这座寝宫,为何不着人时时洒扫,而是放着蒙尘。

    这般想着,身旁韩芷叹息一声,言语随意间为她解了惑。

    韩芷挥了挥手,叹息道:“有时觉得你父皇偏执,想要保存寝宫原封不动的模样,便连洒扫也不安排。”

    “算了,”韩芷语调放软,“听内侍说,他会自己上手清理。”

    韩芷命人开窗通风,眼中怀着怅惘,留恋于寝殿四处,随手抚过剩下的木制陈设:“想当初,你父皇戍守边疆,吕连是他一名下属,我与他二人相识时,先帝一眼看出吕连的心思,明里暗里地撮合。”

    “后来,我嫁给了吕连,他倒好,拐走了我当时最心爱的侍女。”

    “边疆虽苦,但心中自在。”韩芷感慨着,“只是后来形势所迫,先帝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来到上京,吕连助他登基为帝,二人各有所成。”

    “为了稳住边疆安宁,也为抗衡朝中大臣,先帝又派吕连重回北方,镇守边疆,严防北疆南上压境。至此,二人分开,从前那般肆意的日子,也渐渐少了。”

    “到你母妃病重……”韩芷微有哽咽,“哎,人上年纪了,容易伤春悲秋。”

    虞长生鼻尖酸涩,心下动容,挽住韩芷的手臂意欲安抚。

    寥寥数句,展开往昔画卷。

    也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也曾肝胆相照,义无反顾。

    只是最后各自归位,山高水远,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天堑,里头填满了猜忌算计。

    虞长生不绝亏欠任何人,唯独对将军府,总有歉疚。

    韩芷轻抚虞长生手背,温声道:“前段时日,吕连说偶在宫中见你,你瞧着不大好,还说让我多来陪陪你。”

    “我原也想时常来看望你,只那时你日日病着,又怕我不会说话,勾得你伤心……”

    虞长生眸光轻颤,眼睛发热,歪头靠在韩芷肩上,鼻端闻着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香气。

    就让她,厚颜无耻一下……

    回到南山殿后,韩芷陪她坐了一时半刻,临走前,留下两封信。

    虞长生疑惑,韩芷却并未多言。

    虞长生坐于书案后,木子怕光线不足,特地为她掌灯。

    第一个信封空白一片,何人送给何人,只字未写。

    她挪开第一封信,第二封信映入眼帘,她骤然顿住。

    信封四周描红,落款吕非离。

    虞长生心中一动,仿佛谁拨动了屋檐下的风铃。

    要去拆开封漆时,入手纹理不平,她把灯盏拿近,烛火映在封漆上,跃动着一抹红。

    她就着烛光细细去瞧,与寻常封漆不同,上头刻有瓣状,端详一番,渐渐觉出花朵之形。

    是压漆之时,刻意放了朵花,继而剔出花瓣,留下轮廓纹理。

    虞长生微微拧眉,一簇烛光跃于眸中,烧着眼底的东西,叫人看不清她心中所想。

    手指拨开封漆,倒出信纸,足有两页。

    笔锋遒劲,弯勾处的飞扬,又令人想到恣意的笑。

    信中记录着吕非离的所见所闻,赶路虽匆忙,偶尝几道吃食,惊艳非常。一路北上,从雅致秀气的南方到壮丽辽阔的北边,感慨天高地阔之时,便如河中鱼跃,澎湃亦自在,愈发想带虞长生见他所见。

    虞长生读至末尾,字里行间流露出欣喜舒意,语句堆叠出欲与她同看河山,一切的愉悦、期望、迫切全部收束于落笔的“等我”二字。

    她默然无语,似望着眼前的白纸黑字,又似透过它落在虚无之中。

    吕非离与秦微雨定亲之事,她缄默不言,不闻不问;他亦从未开口。

    他想与她同归淮州,想陪她许久许久。

    坠湖之际,他脱衣以身驱寒暖肤,那时的吕非离在想些什么呢?

    离别亭时,将她抱入怀中,那时他又在想什么?是否想过这些逾矩的举止,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会令她作何想法?

    虞长生目光渺远,有些时候,她真的不知吕非离心中装着什么想法。

    曾有微末的念头随着他的言行举止浮在她心间——他,难道有些喜欢自己吗?

    这种念头方一冒头,便被她按下。

    因为他的角色设定,也因为从前的她变成了如今的她。

    也许他从未改变,只是对亲友的关心爱护而已。

    也许,她觉得太迟了,时机并不对。

    虞长生捻起两张信纸,递向烛火。

    火芯歪着腰晃动一下,滚烫的烛泪沿着烛身淌下,凝结成白色膏珠。

    脑海忽闪,夜里,一滴泪从吕非离眼角悄悄落下。

    信纸悬在烛火之上,片刻后,重新归于书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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