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显然也认出了吕非离,下令众人停手,转头等候虞长生的吩咐。
二人隔着雨幕相望,虞长生静默片刻,容亭的死划过心头。
虞长生张口欲问话,对面的吕非离先开了口:“你把秦微雨关进监牢了?”
话中压抑凝结的怒火与冰冷随着雨水扑向虞长生,她心中那丝微妙的踟蹰刹那间烟消云散,明白了吕非离的意图——为秦微雨,兴师问罪。
虞长生:“秦微雨纵钦犯逃脱,难道不该押入大牢?”
吕非离:“你们得了容亭的口供,秦微雨无罪,应当释放。”
虞长生咬住舌尖,忍下冲上天灵盖的怒意:“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轻易放人。你可听懂?”
——我知道她放走了容亭,对此事你也心知肚明,我扣压住她,便是要翻出证据,她绝对不可能无罪释放,你可听懂!
压顶的阴沉似乎随着雨水一道倾泻进这座前庭,向四周蔓延开来,让空气里填充着窒息感。
金陵卫屏息凝神,不约而同地察觉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风雨欲来。
而吕非离煽了把强力的风。
“殿下。”吕非离口中吐出尊称。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不是调侃,也不是逗趣。
虞长生面色和雨水一样冰冷。
“既然兹事体大,臣还有一事相告,被容亭胁迫逃出宫中之人,还有我。”
木子瞪圆了眼睛,神色惊诧,吴良偏转目光,注视虞长生。
吕非离又道:“殿下应当把我抓起来。”
蓦地,虞长生笑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殿下一心想为先帝报仇,便一个都不能放过。”
“如果我不抓你,不定你的罪,是不是也应当放过秦微雨?”
“我与她同罪。”
虞长生垂下眼眸,复又抬起:“给他一把伞,让他过来。”
吕非离望她一眼,雨幕密不透风,让她变得有些飘渺朦胧,他接过金陵卫递来的伞,穿过重重雨幕,站在了屋檐下,风雨落在身后。
“殿下是答应——”
“啪——”
吕非离的话戛然而止,众人俱是一惊。
虞长生掌心发麻,吕非离脸偏向一边,吴良和木子不约而同退后几步。
“你以身涉险,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你仰仗的是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在意你?猜测我断然不会捉拿你,和秦微雨一样定罪?”
“你就是这样明晃晃地利用我的喜欢,去救一个你爱慕且伤我至深的人,”虞长生哑声吼道,“凭什么!”
吕非离面无表情地正过脸,没了雨幕的隔绝,眸中的阴翳无情叫人看得愈发真切。
虞长生心头一滞,继而涌起无以复加的怒意。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吕非离有些喜欢她了呢?在秦微雨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殿下,请。”
吕非离双腕靠拢,伸到虞长生面前。
这个举动宛若一把火,让她的怒意在体内横冲直撞。
“啪——”
虞长生打了第二掌。
“你有这份主动投案的心,我岂能辜负,”虞长生一字一句道,“来人!将他押入金陵卫!”
夜幕降临,吴良走入牢房内,吕非离盘腿而坐,闭目不语。
吴良打开房门,走到他身前:“公主让你去南山殿。”
吕非离站起身,等待吴良给他上镣铐,却见他转身离去,后者似知他内心所想,微微侧首道:“殿下对我说,你若轻举妄动,便要秦微雨人头落地。”
如同被挑衅的野兽,吕非离沉下眸光。
当他踏入南山殿时,室内连宫女也没有,昏黄的烛火照亮这一方天地,摇曳着他的影子。
偏殿传来细微的动静,吕非离循声而去。
拉开一扇门,温暖的雾气氤氲扑鼻,吕非离即刻顿住,匆匆转头避开泉水如玉的汤池,方要带上门,只听里头传来一道声音。
“进来。”
吕非离眉头一拧:“若殿下有事找我,等你事了再说。”
“吴良的嘱咐,你没听进心里去吗?”
放在门上的手骤然握紧,吕非离深吸口气,闭着眼睛踏入汤池内,背手关门。
“过来。”
“有事就说。”
“杵在那里不动,难道是想我伺候你沐浴?”声音里含着些微愠怒,“你闭眼乱走掉入水中,污了汤池,你猜会怎样?”
吕非离一僵,蓦地发觉这声音不是身前而来,方才匆匆一瞥也没见池中有虞长生的影子。思及此,他缓缓睁眼,身旁传来一声讽笑。
吕非离偏头,虞长生衣冠齐整地倚在池边贵妃榻上,漫不经心地望他,再往深里看,依稀可见隐怒。
虞长生端来桌边一盏烛火,慢慢走向吕非离,果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眼下青黑,有些憔悴。
“为救秦微雨,怕是跑死了几匹马吧,害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殿下要亲自审我?”
“你现在又酸又臭,我审你,是在折磨自己,”虞长生看汤池一眼,“把自己洗干净了。”
吕非离心有异样,仿佛自己是等着洗得白白净净送去侍寝之人。他摒弃脑中杂念,说道:“请殿下回避,我很快便好。”
“这是我的地方,我为何要离开?”
吕非离偏头,对上后者无情讽刺的目光,一时没说话。
“怎么,觉得我在羞辱你?”虞长生掀起凉薄的笑,“这才到哪里,不必一副我毁你贞洁的模样,你不顾生死做出选择,现在该承担后果。”
虞长生恣意闲适地坐回贵妃榻,道:“我耐心有限。”
吕非离僵在原地,仿佛虞长生一敲,便能碎成几块,脑中浮现吴良临行前的话,他咬紧牙关,片刻后,缓缓背过身子,没听到虞长生的不满阻拦,终于僵硬脱去上衣。
连续赶路,身上的衣服早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肌肤接到空气里温暖的水雾,却并未舒适多少。他能感受到虞长生扎在他背上的目光,令人难以忽略,炽热与阴寒交织,不知虞长生此时究竟想的什么。
烛火把吕非离肩背与手臂上的线条晕染得恰到好处,虞长生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像是享受着野兽剥掉自己所有坚硬外壳的无奈与不甘。
虞长生放下杯盏,与杯垫磕出清脆的声响,意味着继续与催促。
她看见吕非离把手伸到腰间,动作写满了僵硬与屈辱,可她却觉得很痛快。
当吕非离转身下水,不经意间瞥到虞长生时,发觉她已移开目光,仿佛对他施舍的一点慈悲。
室内寂静无声,唯余吕非离沐浴的水声,一下一下提醒着他当下的难堪。
他呆了许久,久到池水变凉,也未曾回头看虞长生。
晃悠的池水渐渐平稳,熨贴着他的身体,良久,吕非离才转过身,迟早要上去……
他顿住,贵妃榻上的虞长生已经睡着了,桌边的烛火压住她苍白的面色,晕出几分暖玉生辉之感。
吕非离转过头,上岸穿好新的里衣,再偏头时,恰好见虞长生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即将扑翻近在身侧的灯盏。
呼吸之间,吕非离已握住了虞长生柔软的手掌,体内的各种反应似乎才开始浮现,因意外而生的紧张、惊慌、绷紧肌肉。
在他愣怔于自己的举动时,虞长生悠悠转醒,眼神迷离,流露出疾病带来的脆弱,再一眨眼,只剩冰冷。
虞长生没意识到两人距离如此近,反手捏住吕非离的下巴:“你怎么洗个澡比女人还慢!”
“怕殿下责怪我洗得不干净。”吕非离冷声道,挣出下颔。
虞长生推开吕非离,步出汤池,回到卧房。
吕非离跟进来:“殿下,你还要审吗?”
“明日,我困了,要歇息。”虞长生揉揉太阳穴。
“那我退下。”吕非离说完便走,不欲多停留一秒。
“我让你走了?”虞长生拦住吕非离的步伐,在他面色不虞地回身时,展开双手,“伺候我更衣。”
“殿下,你当真要把礼制统统抛诸脑后?”
虞长生笑了:“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吕非离深吸一口气,压住怒意,经过方才汤池一事,这似乎也不算多么难忍。
将衣衫上的玉带抽出来时,吕非离几乎把虞长生拢在怀中,蓦地脱口而出:“你又瘦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惊了。
虞长生倦怠地抬起眼皮,瞥过来的目光微凉而嘲讽。
“吕非离,我越来越觉得你有病了。”
“下午那眼神恨不得要杀我,现在又怜香惜玉。”
吕非离神色一僵,虞长生拍了拍他的脸:“别这样,我会觉得恶心。”
更衣完毕,虞长生躺进被窝里,而看着她特意空出来的半边地方,吕非离脸色活像吞了只苍蝇。
虞长生气定神闲:“三。”
吕非离瞪她。
“二。”
吕非离不动。
“一”字才吐出口,吕非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侧身而卧,两人中间大的可以再塞一个人。
虞长生从身后靠近,微凉的手勾住了吕非离的襟带,被他一把摁住。
虞长生顺势将他翻转过来,对上吕非离抵触异常的脸,她冷笑:“矜持什么?从前脱完暖床的不是你吗?”
吕非离眸光一愣,表情冻住:“你——”
“你不记得了?也好,我帮你回忆。”
说罢,虞长生坐起身,扯下帷幔系带蒙住他的眼睛,被吕非离捏住手腕时,虞长生也并未多言,只道:“秦微雨。”
吕非离眸光闪烁,望向虞长生的眼中思绪纷杂,然不外乎愤怒、屈辱等等。
虞长生微笑着,将布盖住那双凝聚了吕非离心中所想的眼睛。
吕非离不自觉绷紧身体,全身上下都触到微凉的空气时,自己便像是落进泥土中的尘埃,毫无尊严。
比空气还凉的手覆上他肩头,柔软如水的长发堆在肩窝,他感受到虞长生俯下身,停在耳廓边。
“朝中如何评说我,你应当听过?”
吕非离偏头:“后宫干政,祸乱朝纲。”
“但我自认言行举止尚算得体,够不上祸乱朝纲,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
“面首。”
掌心下的肩膀刹那间如一块硬石,虞长生笑出了声:“不过你放心,我只养你一个。”
“吕非离,我让你冠绝南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