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风是真的为孙芙蕖忧心不已。故而，韩愫亦真的觉得，这简直好笑至极。

    孙芙蕖先时不惜吐血，这会儿又快要盲掉。

    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这些招数，算不得极精明。

    但韩愫仍要暗叹，此女若心狠起来，实在是有些男儿亦不敌她。

    只可惜他忙于审问荣帮那行刺他的余党，无缘去亲眼见识她一番阴谋诡计。

    韩愫惜才，总不至于真的忍心，教孙芙蕖就此失明。

    他因无暇前往，略作思索，将这件事交托给了赵深。

    就如同上一次孙芙蕖在陆府里昏倒，他便差赵深代他去探望她。

    孙芙蕖与赵深好歹有情。

    她那番做戏姿态，若在赵深面前，多少是该要收敛起的。

    更何况，有些话焚风既不懂说，亦不便说。

    但去劝解之人，既换作了赵深，他对她温言哄着，孙芙蕖遂也可少哭一些。

    赵深踏进了御史府时，孙芙蕖仍还在对着陆柔良枯坐，脸上泪痕未干。

    他轻叩了半敞的门，她方回神，匆匆将颊边残泪抹去。

    不同于韩愫不知内情，赵深明白，孙芙蕖发自内心，紧张陆柔良的性命。

    焚风将刘井汐那番“或将眼盲”的论断说给他听，他遂放下了手边事情，急忙来陆府见孙芙蕖。

    “刘神医不是改了主意，已肯救她性命？你又何必如此杞人忧天……”

    既是力所不及之事，无论烦忧与否，对最终结局而言，实则都是全然无意义的。

    该为陆柔良病况忧心的人，是刘井汐，而不是并不懂医的孙芙蕖。

    但赵深已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在孙芙蕖面前提起过陆柔良的死，害得她那般神志崩溃，狼狈可怜。

    如今再当着孙芙蕖的面，预判陆柔良是死是活，显然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见孙芙蕖只是摇头，戚戚然望沉睡的陆柔良，赵深走上前去，于她身边驻足，与她一同望向陆柔良消瘦的病容。

    “陆家这回，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不再劝孙芙蕖宽心，而是自顾自，喃喃低语起旁的事情。

    这法子倒甚灵验，孙芙蕖不再静默噙泪，暂且侧首望来，带着疑惑问他。

    “你此言是何意？伤她的人，分明是为了朝韩相爷报复。”

    那日刺客口口声声，说欲杀韩愫，替荣帮的弟兄们复仇，莫说军中缇骑、相府护卫，就连道旁路人们亦皆听闻。

    刺客交由了相府收押，其后所供之事，也无非是这一套说辞。

    这案情清晰明了，遂未在市井里掀起什么波澜。比起此案本身，百姓们更津津乐道的，还是陆柔良为相爷舍身挡剑的一幕。

    “相爷问出来的口供，自然是不可全部为外人道的。”

    赵深摇头，语气神秘，引得孙芙蕖愈发生疑。

    如此说来，便是韩愫不仅问出了余党缘何行刺，更是问出了荣帮劫掠那些女子，是有陆御史在背后庇护的么？

    陆遗山与荣帮沆瀣一气，荣帮被剿，陆柔良因此遭到误伤，故而赵深才叹息陆家自作孽不可活？

    孙芙蕖满心之中，种种不解。

    她尤其在乎着，韩愫是否已借由那名刺客，追查出陆遗山勾结荣帮的真相。

    若事情果真如此，便意味着时疫后现身的证人羿妍，也不过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罢了。

    而韩愫既已手握这刺客的供词，作为铁证，却仍要等到时疫结束，方缉拿陆遗山……

    陆柔良的死去，也就必然是韩愫觉得她极为碍眼，故而在那时借着陆家灭门，将其除掉。

    眼见得孙芙蕖的全副心思，已都转移到了那刺客的身上，赵深方才再度开口，对她透露被相府隐藏起的供词。

    “此事机密，我便只悄悄讲与你听。”

    赵深对孙芙蕖招手，唤她附耳过来。

    “相府门生中有人在传，那个伤了陆小姐的刺客，已然同相爷供认，他并非欲为同伙复仇，而是陆遗山派出来的。”

    孙芙蕖闻言瞠目，一时惊诧无话。

    若说韩愫问出了荣帮与陆遗山相勾结的关系，她倒是还相信，可那余党出手行刺，是受陆遗山的指使，她却并不能信以为真。

    眼下荣帮之案已结，陆遗山却仍安排荣帮余党，对韩愫痛下杀手，究竟是有着何种目的？

    刺客落网，那么韩愫虽无证据，证明陆遗山一度包庇荣帮，却至少已经可以参本，定陆遗山谋害丞相之罪。

    此番对陆家而言，明显弊大于利的事情，陆遗山为何要做？

    退一万步来讲，韩愫是陆柔良未来的夫婿，陆遗山身为岳父泰山，何至于杀害韩愫？

    孙芙蕖想要信赵深的话，但事实摆在眼前。

    陆遗山根本没有派人杀害韩愫的半点理由。

    那刺客哪怕悉数供认出来，御史台与荣帮互相勾结，都不至于捎带着去信口雌黄，说他行刺是由陆遗山背后指使。

    “门生们胡乱嚼舌，你便也信他们？”

    孙芙蕖微微苦笑，怀疑赵深为了替她解闷，哄她开心，才把这不着边际的流言，编纂成“机密无比的要事”，说给她听。

    赵深却连连摇头。

    “荣帮之案，只浮现冰山一角。就算这刺客落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孽怎容易彻底根除？更别说荣帮背后，哪里是区区一个陆遗山那样简单？”

    见赵深信誓旦旦，不似说笑，孙芙蕖遂也打起精神再想。

    孙坚不肯将此案背后的隐密，尽数对她讲明，但她早便窥见，这案子实则牵连甚广。

    如今连赵深都说，荣帮背后另有神秘势力，暗中潜藏。

    陆遗山因何要杀韩愫，孙芙蕖全然不解，但既然案子诡谲扑朔，想必她触不到的内幕之中，早已存在着这谜题的答案。

    有些事她觉得假，仅仅是基于她自己的认知。可一生短短的数十载，常人眼界，尽皆何其狭窄？

    有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背后皆潜藏真意。她若继续地固执己见，才是真正的可笑之极。

    赵深既非戏言，陆遗山便必是对韩愫有杀心。孙芙蕖此刻不解，却将这件事暗自记下。

    来日方长，她总是有机会，去见更广阔的天地，去解开更多的谜题。

    *

    与赵深相谈过后，孙芙蕖的精神，倒的确好了许多。

    更令紫鹊觉得欣喜的是，不仅是孙小姐，就连她自家的这位陆小姐，身子都有所好转。

    小姐她伤口若是再不愈合，刘神医都要借土法子，拿烧红的烙铁去烫那腐肉了。

    紫鹊护主心切，那几日没少为昏迷的陆柔良恐慌焦急。

    如今倒是好了，小姐虽仍未醒，伤口却已结痂。虽难免会留下极深的疤，但总不至于比被烙铁烫熟，更可怖吧？

    她凡事都会自己朝好处去想，不必像孙小姐那一般，非得由人劝了，才能解开心结。

    倒是相府那一位白衣门生，可也真有本事。

    不知他私底下对孙小姐说了什么，比起焚风统领笨嘴拙舌的那些“宽慰”，实在是立竿见影，奏效良多。

    刘井汐甚至也全然未曾料想，陆柔良所受剑伤，竟会好转起来。

    她如今虽仍偶有发热，却比起中剑之初，病状轻了许多。

    因她迟迟不醒，孙芙蕖仍是不安，但刘井汐心中却有了底气，假以时日，他必能将陆柔良治愈。

    孙芙蕖近日以来，手上总算是未添新伤。独自面对着陆柔良时，她也很少会再掉眼泪。

    陆柔良仍未苏醒，她就抱着已修好的琉璃罐，对陆柔良轻声细语，盼着她早日醒来。

    “照夜清皆已经不在了，却不打紧，毕竟这罐子我有替你粘好。等到你和韩愫去御苑围猎之时，他带你去溪谷，你就再抓些来填满。”

    孙芙蕖探手去试陆柔良额上温度。她夜里时常发热，这会儿已是清晨，便似乎全然都不烫了。

    “你伤口已经长好，这温病也消退了，你却仍旧不醒，若错过了围猎该如何是好？我还等着听韩愫与你的好消息呢，你不也是同样期待的么？”

    陆柔良双眼紧闭，仍旧毫无反应。

    她似乎只是睡着了，但无论苍白面色，还是轻浅呼吸，都显示着她身子尚极虚弱。

    孙芙蕖对她讲到围猎，见她仍不醒来，心中悲楚。

    带着些许哽咽，她迟疑着开口。

    “之前在寺里修改那卷轴时，我说过不欲陪你同去围猎。可若你能醒来，哪怕……哪怕是你我同往，我亦情愿。”

    彼时她与陆柔良共商计策，虽然意见不一，但因围猎的事情尚远，便暂且搁置下来。

    可也许当初是她不对，那件事本应该当场敲定。若是陆柔良难以醒来，御苑围猎，便恐怕只得她一人独去。

    眼中酸涩，孙芙蕖终是没再忍住，流下清泪。

    “我明明那么怕他，若是能不相见，我宁可永不踏足御苑，但与其你这样长睡不醒，纵是你我同去，我也——”

    晨曦映照陆柔良疏淡眉目，光影跃动。孙芙蕖乍见如此，误以为是她泪眼朦胧，故生错觉。

    她急急止了话语，专心再望向陆柔良。

    陆柔良仍阖着眼。

    孙芙蕖的耳中，却传入极微弱的问话。

    “怕谁……？”

    悠悠转醒的陆柔良，听闻的第一句话，就是孙芙蕖“那么怕他”。

    她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听得可有偏差。

    所以她尽管嗓中痛极，却还是问出了口。

    但她并没有来得及睁开双眼，而孙芙蕖纸一般惨白面色，早已转瞬便隐没下去。

    孙芙蕖本以为至少刚刚，陆柔良不会醒来。故而她对她道出心底里那份恐惧。

    只有去御苑才会遇见的人，显然并非是丞相府的韩愫。

    她将那不该存在的恐惧，藏得很好。

    但是如今，陆柔良却偏偏问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