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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便没有当面议论人的道理。

    孙芙蕖直到校尉明邀暗迫,被他硬生生推去了秦家米铺的门前,才知道自己竟然在旁人口中,成了昙花疫这种病症的守护神祇。

    禁区百姓甚少出门,可这关于她的谣言,倒是传扬得快。

    唯独她本人并未听到过“万德神女”的这般说辞。

    那些议论她的话语,虽算不上恶言,却也无人曾同她当面讲过。

    由此,她被校尉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是自家三哥当下的临时统领,自己总不好违逆不从,将他得罪。

    孙芙蕖硬着头皮,推门进入了本已空荡的这户人家。

    原本堆放的米面粮食,如今杂乱地纷撒一地。这绝非是闹鬼,却也并非是偷粮食的老鼠便可为之。

    地上被踩出浅浅的脚步印迹。

    那脚印瞧着极小,想必身为来闯空门的贼,此人却多半尚还是个孩子。

    孙芙蕖顺着地上脚印,行至了偏室的灶台近旁。

    柴堆底下,“窸窣”之声,遂便隐隐传来。

    “小小年纪却不学好。”

    孙芙蕖摇头嗔笑,语气倒是极轻,并无责怪之意。

    “是谁教给你的,来这一家吃绝户?”

    柴堆里躲藏着的,毕竟是个孩子。

    她仅仅轻轻巧巧地施个手段,便当即激怒了他,小男孩“腾”地蹿出柴堆,叉腰冲她吼道:“小爷我不劳别人来教,更用不着你褒贬我!”

    孙芙蕖“扑哧”一笑。

    若不是他邋遢落魄得紧,她都要怀疑这男孩子,是周曙的哪位弟弟。

    纸老虎不分公母。

    若论起色厉内荏,此子几乎是与周曙她如出一辙。

    孙芙蕖见他脸上满是灶灰,便抬了手,欲替他好生抹掉。

    男孩子正强撑着硬气姿态。

    因见孙芙蕖忽然抬手,他本就藏不住闪烁惧意的眼,更是润了泪水。

    一双尤为漆黑的眸子,愈发光明透亮。

    他脏得像只流浪的小花猫般。孙芙蕖连他的样貌,都根本辨不清楚。

    可仅仅是因为他的这双眼睛,她便就顷刻间软了心肠。

    纵有再多的不安恐惧,纵再凄惶,他骨子里却隐着最天真的坚定,虽然桀骜不驯,却也不屈不挠。

    其实,这是个招人疼爱的小孩子呢……

    她既怜他,却也尊他敬他。

    “啪!”

    男孩子因为孙芙蕖的一再靠近,终是怕到极点,发狠打落了她伸来的手。

    孙芙蕖却也不恼。

    她且笑且叹,神色柔和地探手入袖,取了她的帕子,轻轻再伸向这个孩子。

    小男孩面色一窘,忽而意识到,自己错解了孙芙蕖的好意。

    他以为她要和其他的富户人家一般,不止对他谩骂羞辱,更欲对他拳脚相加。

    当有人对他示好之时,他应该如何做呢?

    没有人教给过他。

    孙芙蕖的帕子,素净,馨香。

    他一时间慌了神,唯觉得羞窘难当,无地自容。

    不及被手帕触碰,他便就闪身躲开,向门外仓皇逃去。

    店门之外,正等待着他的,是一众抄手林立的魁梧缇骑。

    他被缇骑们团团围住,堵在门口。人群骚动之际,孙芙蕖自他身后追赶而来。

    “先别抓他,且让我与他问话。”

    缇骑们行伍出身,一个个人高马大,这孩子瘦弱单薄,哪能是他们的对手?

    孙芙蕖怕他胡挣乱闯,徒惹体肤之伤,连忙出言将缇骑们稳住,而后安抚起他。

    “这些军爷们都是好人,你乖乖答我的话,他们绝不会出手伤你。”

    比起一众缇骑,小男孩更愿意亲近温声细语,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她。

    衡量一番,他仅是略作犹豫,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孙芙蕖笑得愈发温柔。

    “你不是秦家粮铺的人。且同我说一说,你如何入得这里?”

    昙花疫起,此户死绝,秦家再无亲眷住在店中。这孩子必是为了糊口,硬闯了这间已然封门的铺子。

    因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孙芙蕖猜测他或许离家日久,故而身边无有长辈照护。

    “我从来孤身一人。洛川内外,处处都是我家!这铺子既已无主,凭什么我不能进去里面,白吃白住?”

    “你这小子,倒竟还敢跟万德娘娘顶嘴?!”

    一旁缇骑们见他毫无知错态度,遂朝他怒而呼喝,纷纷指指点点。

    “原是个没人要的野种,小叫花子!”

    “小乞丐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怪不得这般粗鲁蛮横,不懂礼教。”

    还有人声音压得更低,词句却讲得更为恶毒。

    那些难听的话,并没有教这孩子退缩分毫。

    他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极力地狠瞪双眼,藏住既悲且忿的泪,也藏住脆弱恐惧,与芜杂凌乱的卑屈酸楚。

    孙芙蕖又一次朝他伸手。

    这一次,他终没有底气将她的手打落,甚至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男人们吓坏了这个孩子。

    孙芙蕖心内默叹,替他将耳朵捂住。

    她为他隔开了那些轻贱他的话语,也使他回过神来,得以重获胆气,堪堪向她出言。

    男孩子声音虽然既轻且低,不复先时那傲然乖张的模样,但他说得坚定,字字清晰。

    “我虽然乞讨为生,但我不叫‘野种’。我有名字,邻人们都叫我‘葵’。”

    无论宋越,皆无单字以为姓名。

    孙芙蕖想,这孩子既是乞儿,亦恐怕是个弃儿。

    他虽不懂,但孙芙蕖听得明白,此子无名,而“葵”仅为姓氏罢了。

    望着他一双墨玉般润亮的眸,她不忍心对他点破这件事情。

    她稍稍拢了拢裙摆,在葵的面前蹲下身去,朝他极温暖地笑起。

    “原来你叫‘葵’呢,是那映日的花。我叫‘芙蕖’,亦是晴日莲华。”

    葵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同他交换名字,她这样看得起他。

    身为自幼无家的流浪乞儿,葵自知晓,他当不起这烂漫美好的向阳之名。

    但孙芙蕖不一样。

    瞧着她明丽温煦的笑容,葵久久无话,只是再度深深地点了点头。

    “芙蕖”这个名字,这样配她。

    哪怕天地黯淡,日月星辰无光,但若是她笑起,她便仍是那所谓的“晴日莲华”。

    辉耀不在日升月落,诸天星斗之间,而在这芙蓉面的美人,微微勾挑起的唇畔。

    “你真如他们所说,是那位‘万德神女’?”

    葵虽对缇骑们的辱骂,佯装充耳不闻,但他的确记得,刚刚有人用“万德”称她。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神女,万德娘娘。

    若得她的庇佑,纵然昙花疫那般凶险,时人却也可以活命了不是?

    孙芙蕖不知该要如何,对一个尚年幼的孩子,解释众口铄金,何为流言真意。

    她于是只好点头应下,未有任何辩驳。

    葵既见她点头,遂再度咬了咬唇。

    这一次,他却是扭捏局促,手指绞紧自己的破烂衣摆,开口之时,声音细如蚊蚋。

    他知道内心所求过分,所以他低垂着头,深埋起脸,方鼓起勇气问她。

    “娘娘你能不能,抱抱我?”

    她可是天神一般人物,禁区内百姓众多,她凭什么不去照拂那些更体面的信徒?

    葵想要得她垂怜,却明白因他低贱,或许她并不情愿抱他。

    既从来沿街讨饭,他知道对待肮脏乞丐,那些光鲜华丽的富家小姐,皆会是何种态度。

    如果孙芙蕖不肯抱他,也不过是因为他不配,而并非她做错了什么。

    但是万一,她与那些千金们都不同呢?

    她肯拿帕子为他擦脸,替他掩耳蔽去那些恶言,蹲下来平等地和他讲话,耐心地答复他的问题。

    若这世上仍存有最后的一丝温暖,葵希望,那是她的怀抱。

    因为他活得尚不够久,所以他尚没有学会割舍欲求,趁早在一生的无涯苦海之中绝望,对这斑斓却也光怪的人间死心。

    小孩子总是抱着些天真又美好的祈愿,虽极不切实际,却总令观者深为动容。

    更何况,他开口乞求之人,是孙芙蕖。

    他轻唤她“娘娘”。

    两个字连黏缱绻,脱口时似若合一。

    从来也没有哪个人,操这样稚嫩的嗓,满怀期待与依赖地唤她。

    孙芙蕖似被柔情浸满了心房,却又觉得心内极度地空旷荒凉。

    早在最初,她本该与韩愫有过一个孩子。

    若他们的孩子被她诞下,若她不曾被逼迫着落胎,那孩子便就不会是模糊的血肉,而是终会像葵一样开口唤她。

    虎毒尚不食子,韩愫却杀死了那未出世的孩子。

    孙芙蕖望着葵,一如望着她没能护住的腹中骨肉。

    他只是希望有人能抱一抱他。

    这样卑微而可怜的心愿,她如何忍心不替他达成?

    孙芙蕖跪坐下去,不在乎裙裳被地上的尘土蹭脏。

    她只是向葵伸手,敞开她的怀抱,待他凑近过来。

    葵那对曜石般深黑色的眸瞳,流溢出非凡光彩,无比动人。

    那样灼灼的光,耀了众人的眼。就连先时侮辱过他的缇骑,也尽皆讪讪闭口,不再轻慢置喙。

    眼见着他将扑入孙芙蕖的怀抱,陆柔良拨开围守的层层缇骑,急慌慌冲上前去。

    未待孙芙蕖有所反应,她已猛地抬手,将葵一把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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