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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的办法,我皆已经全部试过。如今我尚能做的,就只剩下一心指望你了。”

    “我并不通药理,更无许多照顾病患的经历。”

    见陆柔良诚心相求,孙芙蕖姑且与她周旋,话语里尽是不着痕迹的推诿之意。

    “你该要寄希望于自己,而非指望我这般极为无用的人。”

    “别人不懂,可你我怎不明白,你哪里‘极为无用’?你甚至远胜过众位医者,远胜过我!孙芙蕖,你是这书中的女主啊……”

    陆柔良有着再正当不过的动机,将希望寄托在孙芙蕖的身上。

    别人也许无法令沉睡中的韩愫服药,但孙芙蕖不一样。

    孙芙蕖是韩愫命定的结发之妻。

    他们既是有天赐般的姻缘,那么唯独能够为韩愫喂药之人,大抵必定是孙芙蕖吧?

    既已穿书,她与她皆不再是虚构的单薄形象,而成了有血有肉的鲜活世人。

    陆柔良本以为“主角光环”从此无稽,但如今她走投无路,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必要恳求孙芙蕖答应帮忙。

    “你与他是主角,而我们所有人,皆不过为你们作配。你们之间定然有着什么不一样的连结,你若不去救他,就再没有人能对他相救了。”

    就算她真的是世间的女主角,而陆柔良仅为陪衬,又能够怎么样呢?

    陆柔良哭得恍惚,已朦胧了泪眼,孙芙蕖故而坦坦荡荡,笑得悲凉。

    她这番笑,陆柔良无法觉察,而她的悲,陆柔良尚难体会。

    这《帝国第一权相》,是男人们辉煌的丰功伟绩,她哪怕身为女主,也仅是为韩愫作嫁衣裳。

    书里的真正主角,从来就只有韩愫一个。

    她与他靠得最近,却不过是方便他予取予求,以躯壳魂灵为他筑通天之路。

    虽身为女主角,但她的一切血泪,都不被载成文字,供陆柔良阅读。

    与其被主角的身份束缚,她倒宁可自己是书中配角,是籍籍无名的陪衬之人。

    陆柔良此刻向她诚恳哭求,道出的每一个字,于她而言,却皆无比讽刺。

    孙芙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愈发笃定,自己绝不会如其所愿,去救韩愫。

    “这段昙花疫的情节,是他的身世线。你不可能不记得,又怎会忍心令他煎熬受苦?”

    陆柔良一如孙芙蕖般坚定,但她所坚持的,却是劝孙芙蕖救韩愫。

    孙芙蕖并不搭腔。她因为并未真正读过原文,故只好暂且沉默,于僵持中落得下风。

    她静静地听着,掺杂在陆柔良悲痛抽泣中的,言及韩愫幼时的零星话语。

    只言片语拼凑,陆柔良终展现给她的,竟是她全然陌生的一个韩愫。

    依陆柔良所言,韩愫高烧之时,昏迷中所做恶梦,始终是他孤身入京途中,寄身郊野破庙的那个雨夜。

    韩愫是遗腹子,老相爷在爱子过世之前,甚至不知晓孙儿的存在。

    及至母亲亡故,韩愫北上寻亲,病倒在已荒废的庙宇,身无分文,高烧难愈。

    当夜雷火劈入庙中,他险些被活活烧死,万幸逃出火海,却于荒原上无处栖身。

    那一场病,他便是硬生生熬过来的。年幼稚童,靠着坑洼土地上肮脏浑浊的雨水,堪堪果腹,得保性命。

    “他怕打雷,怕生病时吃药,都不是任性娇气的胡闹举止。若非童年里遭过非人的罪,他哪里会错以为,咱们喂他的那些药,仍还是淤泥雨水?”

    陆柔良只要稍一思及韩愫的那些遭遇,便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韩相爷心怀天下,悯民生之疾苦,皆并非泛泛空谈,而是因早已亲历世事,故真正体恤苍生万民。

    此等人物,不该命绝于今朝病痛之中。

    陆柔良舍不得韩愫去死。

    孙芙蕖跪坐在她的对面,呆呆地盯着她涟涟的泪,久久无言。

    哪怕已嫁给了韩愫许多世,但在孙芙蕖的心里,他始终是簪缨贵族,公子王孙。

    她从来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三朝老臣的唯一嫡孙,长于皇后膝下的富贵丞相。那么他骨子里流溢着高华气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今次孙林雪被拐之时,她入相府见他,海棠春睡美景,他斜倚于窗下,她不是还曾暗忖,韩相爷毕竟家世显赫,实乃富贵风流之人?

    他一番俊雅姿态,她早已习以为常。

    在她认识韩愫的最初之时,他便是万人之上的丞相。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觉得,他生来就高贵完美得如同神祇,是不沾染凡俗,也不历任何苦痛的。

    但陆柔良的口中,他竟曾有着那样绝望的过往,落魄漂泊,凄惶无依。

    原来韩愫不是从来皆风光无两,高高在上的呢……

    他也有令人怜悯的惨状,也有他自己的劫。

    孙芙蕖怔怔回想,是不是从前累世,韩愫都在她面前藏得极好,故而她从不曾觉察过他的悲苦,也从不曾真正地同情过他?

    陆柔良所言雷火、破庙、夜雨、高烧,种种皆不曾被他暴露于她的面前。

    与他做了那许多世的夫妻,她看到的,却只是他表面的风光罢了。

    孙芙蕖勾唇一笑,却是有些自嘲。

    累世里,韩愫剜那些市井无赖的眼,她还腹诽过他无法共情贱民。她以为他的残忍冷血,是因为生于炊金馔玉之家,不懂民生艰辛。

    但原来她竟与韩愫同样自以为是,凭着最肤浅的判断,朝旁人妄下定论。

    她收起笑,唇边只剩下无尽的哀凉。

    陆柔良抬起泪眼,是时凝望住她。

    她撞见她的悲怆,故以为她亦动摇,如今已肯救他。

    孙芙蕖只是尚未从震惊里回神罢了。

    陆柔良的哭诉,颠覆了她对韩愫的认知。

    她需要更多时间,去缓缓地消化,毕竟累生累世,她对他误解得太多。

    陆柔良却只当孙芙蕖早已与她一样,沉浸在悲伤当中。

    毕竟韩愫那一番童年遭遇,她们既已都读过原文,哪里会不感到同情悲悯?

    她以为凭借着韩愫幼时的那段过往,自己终是唤起了孙芙蕖的良知。

    因全副殷切而诚挚的心意,已被她无误地传达过去,陆柔良总算舒了口气。

    “这样多好,你答应了去为韩愫喂药,既是帮我,也是帮了禁区内外,整个乔宋的黎民百姓!”

    不待孙芙蕖回神辩解,她便就将她推出门去,招呼董医令等人返回,皆对孙芙蕖频频道谢。

    孙芙蕖百口莫辩,于众人一叠声的感激之中,端着药步入韩愫居所。

    她焦躁得,甚至有摔了药碗之心。可一转眸,瞥见病床上的韩愫,她却再燃不起丝毫的火气。

    韩愫昏迷不醒,薄唇惨白,高烧之下,唯余双颊赤红,晕着不正常的血色。

    她耳边复又回响起陆柔良的哭诉。

    他病得这般重,眉头蹙紧,是恰梦到了雷雨之夜,荒原破庙的那场火吧?

    没想到她就算再如何躲着他,却因为陆柔良的盼望,终还是单独来见他了。

    上次雨夜听雷,她气恼韩愫误以为她作恶亏心。

    但其实她对他亦不算如何了解。

    她甚至不知晓,他会怕雷,是因为曾险些死于雷火。

    同样她不够了解的,还有他为何不愿服药。

    在孙府时,因为谨慎惯了,孙芙蕖病中最憎吃药。

    她平日里害人之际,常常底气十足,却待到自己生病,就一整个心虚不安,生怕有人会趁机害了自己。

    尘世本也无神,她不惧雷劈天谴,却畏惧世道人心,怕误服掺了毒物的药。

    及至婚后,她初晓得韩愫亦不服药,便随口同他讲了,自己怕吃药的原因。

    那一次,明明是韩愫不肯吃药,她守在床帐旁,想着说辞劝他。

    韩愫倒是反问了她,若她生病,该要如何才肯服药。

    “总是要先着人去试毒的。”

    孙芙蕖拨弄着碟中药粉,仍是随口作答。

    “既如此,你便先尝。”

    孙芙蕖未料到,韩愫会这样讲。

    她只是说自己会想找人试毒,但韩愫亦有此心,那么他便是同样怕被人下毒了?

    彼时,她尚来不及对他相问。韩愫伸手探来,将药粉尽数倾入了她的口中,又搅着她的唇舌,吮食了个干净。

    自此每至夫妇二人病中,一份药剂,总是要两人分食,他与她方才服下。

    她从未曾得着机会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不喜欢吃药。

    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错以为,韩愫与她一样,怕药里被掺毒。

    可原来,他竟曾贫病孤苦,唯以浊雨作药。此后每逢病时,他因服药而忆起当初,自然是厌恶极了药的。

    孙芙蕖而今醒悟,自己替韩愫分食的那些苦药,皆不过是他捉弄了她。他怕的根本就不是被人毒害,又何来迫使她代为试毒?

    倒是这般将药喂给他的法子,总是灵的。若要韩愫吃药,终归唯有她哺给他,这一个招数而已。

    孙芙蕖端着药碗,步至韩愫床前。

    不知怎地,她望着病容憔悴的他,却无端想起了那日粮铺门前的葵。

    明知道韩愫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她不应该救他。

    但沉睡中的韩愫,容颜却渐渐在与葵相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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