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孙芙蕖心头隐隐一痛。

    不忍再望韩愫,她撇开眼,痛却愈发清晰。

    这疼痛里,带了愧疚。

    她被自己所剩无几的丁点良知折磨。

    从来每世,她不曾至疫区。她未见识韩愫这场重病,更不知韩愫曾有过怎样的童年。

    韩相爷甘入禁区,安抚染疫百姓,她一度只以为他惺惺作态罢了。

    但如今她一如陆柔良般,理解了韩愫对庶民的真心。

    朝堂之上,韩愫的确对政敌异党赶尽杀绝,可在这禁区中,他也的确拼尽全力地善待民众。

    孙芙蕖为自己曾臆测他而羞愧。在对待宋境黎民之时,韩愫并非过往那宵小的模样。

    就连他会救葵,虽在她意料之外,却是他必然的举动罢了。

    既同样曾经凄苦,他自是最懂得葵的无助。

    而今的葵已然可怜,那么曾经的他,又该是多么不幸?

    韩愫实则也会同情弱者,对贱民们施舍仁慈善心。

    孙芙蕖原以为她极懂他,时至今日,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而此刻的韩愫,不再是叱咤风云的权相,只是病中的可怜人,是囿于雷火恶梦里的无辜孩童。

    孙芙蕖深深叹息,将汤药含入口中,点滴喂给了他。

    服下药后,韩愫却睡得仍不安稳。他蜷缩在床上,身子细细颤抖,痛苦得眼尾沁泪,唇间流溢出破碎的呻|吟。

    高烧之中,又还重历往昔噩梦,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安然自在。

    明明不该要同情他的,可孙芙蕖既知他幼时悲苦,又见他病得难受,便实在是无法对他狠心。

    他强忍着病痛,哭得这样压抑,她只得轻轻将手贴上他的脸颊,对他轻唤。

    “佩奴……”

    自新婚夜,韩愫将他这乳名诉与了她,可她却从来都不曾以此唤他。

    韩愫是堂堂丞相,是表字“缘衷”的世家嫡孙,而“佩奴”仅仅是千里入京,乞讨流浪的孤哀孩童。

    彼时孙芙蕖不懂得,可如今既入禁区,既闻陆柔良的哭诉,她又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韩愫仅仅是轻描淡写地曾对她说,他那乳名,京中并无人对他唤过。

    孙芙蕖想到陆柔良讲给她的事情,想到韩愫童年里那番经历,自是已然懂得,缘何竟无人唤过韩愫“佩奴”。

    在入得相府之前,那一段落魄漂泊的黯淡过往,并无人曾伴他。

    被众星拱月的人是韩愫,而凄楚无依的则是佩奴。

    但韩愫唯独将这乳名告诉给她。

    就算没有对她坦言他童年的遭遇,他也是至少希望,她能以“佩奴”唤他的吧?

    如此,他便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佩奴……”

    轻拭去他额上细密的汗,孙芙蕖再度柔柔唤他。

    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孩子,而每个孩子都渴望被疼爱。

    温柔关怀、悉心呵护,这些是年幼的韩愫本应得的东西。

    但他着实可怜,早早便无缘承欢父母膝下,甚至就连乳名,都无有人相唤。

    许是孙芙蕖这一声声“佩奴”,入了韩愫的梦。

    先时为恶梦所扰之人,不再辗转难眠。韩愫呼吸渐稳,终是沉沉睡去。

    孙芙蕖收拾药碗,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待回身将门掩好,她方欲走,竟是被赵深拦下。

    赵深已在这廊前等了许久。

    本是陆柔良担心韩愫病情,托他来探个消息,瞧瞧孙芙蕖行事顺利与否。赵深原也打算例行公事,得了结果便尽早去同陆柔良回复。

    但他听见了孙芙蕖那声“佩奴”。

    虽在房外,不知屋内皆发生了何事,但他清楚闻得,她唤韩愫“佩奴”。

    既被孙芙蕖那样唤过,韩相爷便竟似乎安稳下来,不再隐忍痛哼,气息也不再短促沉重。

    赵深挑眉,朝孙芙蕖问起这“佩奴”二字。

    孙芙蕖迟疑着咬住下唇,支吾含混,对他解释。

    “是相爷的乳名。我会这样唤他,是为哄他吃药。”

    答得半真半假,她企图蒙混过去。

    赵深却只是目光愈沉,久久无言地盯着她看。

    孙芙蕖心虚得紧。她知道赵深并不容易唬弄,极有可能,他会问她,缘何竟知晓韩愫的乳名。

    若他问了,孙芙蕖自是无法圆满解释。她唯恐自己与韩愫的前世过往,就此被赵深全然拆穿。

    赵深却忽然冷冷淡淡,轻笑了下。

    “那你的乳名,又唤什么?”

    他问她的乳名。

    这问题出乎她的预料,却也让她长舒了气,稳稳地放下心来。

    “荷娘。”

    “荷娘?”

    赵深乍以为自己听错,向她确认般重复问道。

    奴婢最忌犯主子名讳。

    藕荷她名中既有此字,便是极不应当。

    孙芙蕖倒是未作它想,只是对赵深点了点头,同他娓娓道来。

    “孙家女儿们皆是这个规矩,就比如长姐孙林雪她,乳名唤作‘霜娘’。毕竟芙蕖为荷,林雪为霜……”

    赵深不在乎孙林雪乳名叫作什么,他只是见不得孙芙蕖与韩愫亲昵。

    故而孙芙蕖既知韩愫的乳名,他便也想要知道孙芙蕖的。

    但既闻孙芙蕖乳名是为“荷娘”,又想起她那丫鬟藕荷,赵深便恍然明白了孙芙蕖从前行止。

    那一次藕荷传错了话,忘记将“求姻缘”三字转告给他,孙芙蕖遂严惩了藕荷,又对他道苦衷,博他同情。

    而今赵深想来,孙芙蕖对藕荷责罚得那样严厉,却也是缘于器重藕荷罢了。

    正所谓“爱之深”,故才会“责之切”。她甚至连自己名中“荷”字,都赏给了那个丫鬟。孙芙蕖表面狠毒,却实则倒也疼惜手下之人。

    赵深仿佛看透一切一般,了然而静默地笑。

    孙芙蕖本已经做好了觉悟,只要赵深再问,她便将自家兄长们也一并出卖,决不迟疑地告诉给他,孙竹梅乳名“二狗”,而孙芳芝叫作“砖儿”。

    可赵深只是这样别有深意地笑。

    他不问她,那么她自然也无法再开口,抖出她二哥与三哥的“不堪隐密”。

    转念一想,既然男子们的乳名,多数起得潦草俗套,孙芙蕖便也好奇,赵深的乳名唤作什么。

    “你可都知晓了我的乳名,便也须将你的,同样告诉给我才行。”

    孙芙蕖见他笑得轻巧,遂欲逼问出他的乳名,算是多少寻他些不痛快。

    赵深点头开口,仍含着笑,朝她作答。

    “学生并无乳名,自是无法同小姐您交换。但学生的表字,平日里鲜少用到,也算是与旁人的乳名有些相同,一样罕有人知。”

    他声音稍低了点,同孙芙蕖微微凑近。

    “所以,便将我的字告诉给你好了?”

    孙芙蕖本是要回绝的。

    乳名的确算是趣闻轶事,若非儿时的亲近之人,鲜少有人知晓。故而她拿自己那“荷娘”的乳名,若只换得到赵深的表字,这笔买卖,便实在是做得太亏。

    可赵深无论语气抑或神情,都仿佛在对她说出什么了不得的绝密。

    刹那之间,她恍惚有种错觉,他似乎是将命脉,交付在了她的手里。

    她来不及叫停这场交易,却只闻得他说,他字“潜明”。

    错觉消散,孙芙蕖轻“嗤”一声,白了赵深一眼。

    这厮实在是愧对读书人的身份,做交易全然不够诚心。

    他的表字,她不是早就从韩愫那儿听得了么?

    她甚至懒得对他解释,自己早已经知晓他表字为“潜明”。

    对赵深再多说任何话语,孙芙蕖都觉得,她是在浪费光阴。

    赵深绝对是羞于讲出他难听的乳名,故才拿他的字搪塞,欲阻她再探之心。

    孙芙蕖懒得与他计较,摆了摆手,再不肯理睬他。

    赵深并不知道,孙芙蕖早已自韩愫口中,听闻过他的表字。

    实则知晓他表字的人,诚然如他所言,是为数不多的。

    这姑娘反倒不懂珍惜,闻得他的表字,却是嗤之以鼻。

    好在他极富修养,却也并不恼火,只觉得她古怪且又有趣。

    二人同去了医舍当中,孙芙蕖留下对陆柔良安抚,赵深则识趣地先行告辞。

    “一整碗药,你真是都让他喝下去了?”

    陆柔良喜极而泣,既惊又疑。

    孙芙蕖只好一边替她拭泪,一边缓缓地拍她脊背。

    待陆柔良顺下了气,她方答她。

    “这事情你且莫担心了。丞相的药,以后我喂就是。”

    陆柔良感激地连连颔首,却也觉得纳闷。

    “明明我们几个,都已连番试过,却如何亦是不成。倒是你用了什么法子,便竟然喂下去了?”

    那嘴对嘴的办法,孙芙蕖如何敢对陆柔良开口道出?

    她自知晓轻重,顾不得羞赧窘迫,当即借用了陆柔良自己的说辞,依样画葫芦地笑答。

    “特殊的办法倒是没有,可也许,毕竟我和他有机缘?再怎么说,他是书中男主,而我是女主角。”

    既是陆柔良先时提出了这般想法,孙芙蕖遂便偷懒,借来一用。

    “你猜得可能还真就对了,因为我是女主,才轻易就喂下了那碗药吧?”

    能够给韩愫喂下汤药,孙芙蕖凭的是重生多世,她早已谙熟了喂他吃药的那些门道。

    她本也不信命,所言“主角”、“机缘”,就只是照搬陆柔良的设想罢了。

    可她原不该这样偷懒,在陆柔良面前掉以轻心。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话陆柔良可以讲出,却万不能被她脱口复述。

    这简简单单几句笑答,尽如利箭,刺在陆柔良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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