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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芙蕖被陆柔良指着鼻子,听陆柔良向她忿恨吵闹。

    归根结底,陆柔良并非在生她的气,而是对韩愫执行火葬一事不满。

    她没办法接受当下事实,经不住这突然间的打击,才会情绪崩溃,来孙芙蕖这儿泄愤。

    孙芙蕖本也未在她背后搞鬼,对韩愫说什么关于火葬的建议。那主意不过是韩愫独自拿定,起因皆在于葵,而不在孙芙蕖的身上。

    陆柔良与葵原本就不亲近,甚至可以说形同陌路。葵的死讯,尚无人同她讲过。她暂且还未知晓,韩愫昨日里来见孙芙蕖的原因。

    孙芙蕖既是无愧于她,便也并不畏惧她这副要吃人的架势。

    反而,她方对陆柔良开了口,便是昨日里悲情复又翻涌,再度因葵的死而伤怀。

    “刘去尘的药方无用,葵终还是去了。”

    孙芙蕖红了眼眶,泪水打转,尚不待落下来,陆柔良便已先于她痛哭出声。

    陆柔良既通药理,哪里会不明白,昙花疫已然无解?但因葵还活着,故而她心存侥幸,觉得刘去尘的汤剂,也许确有奇效。

    于是她便小心翼翼,藏起那令人绝望的事实,掩耳盗铃般继续在医舍里做事,忙到不得思考,假装已忘记自己的惴惴难安。

    但当孙芙蕖对她说出葵的死讯,她久已紧绷的心弦,陡然断裂开来。

    昙花疫无解的残酷现实,终是曝露在她的眼前。她的幻梦醒了,如今不得不面对满地狼藉。

    其实直到如今,她也未能够找到这厉疫真正的传播路径。经过逐一排除,她所列清单之上,仍还是存在不少尚待判定的介质。

    她目前仅仅能够确定,昙花疫近似于经由某一种生物传播。可她来不及找出疫病元凶,这场瘟疫,却已然要因熊熊烈火而终止了。

    甚至她还没来得及辨清,所谓“万德神女”的真相。

    彼时粮铺附近的那一对姑嫂,说给她有关孙芙蕖的传闻,她虽已觉得蹊跷,却未能悟透真谛。

    也许疫病的治疗关键,并非刘去尘的汤剂,而是孙芙蕖的“法力”。

    她是陆柔良所知范围以内,暴露在感染风险里最为频繁,亦最长久,却偏偏从不曾染疫的罕见特例。

    陆柔良不信孙芙蕖真的身怀仙法,但或许她有与常人相异之处,故更易抵挡住昙花疫。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北郊义庄火起,昙花疫很快便将落幕。陆柔良就算凭借着孙芙蕖,研制出有效药剂,也已经无处试药,更无必要再坚持下去。

    “对昙花疫,我能够想到的防治办法,早就都用尽了。我原以为还来得及,我还能借着刘去尘的汤方起效之际,再争取些时间,根除这古怪的疫病……”

    陆柔良声泪俱下,无力瘫坐在地,似在自语,亦似在向孙芙蕖悄然哭诉。

    “可是就连葵都死了,也许我是时候清醒过来,放弃做白日梦,老老实实地遵照原著,任缘衷他烧起义庄的这一场火。”

    “怎能够称之为‘白日梦’呢?我随你来这疫区,见识到你所有的付出,知你严谨真挚,从未曾视昙花疫为儿戏。”

    孙芙蕖走来陆柔良的近旁,蹲身替她拭泪。

    “御史千金对医舍病患们的看护,大家有目共睹,就连韩相爷亦认可你了不是?如今义庄行火葬之事,无异于害你心血通通白费,故此你是悲、是怒,我皆能够理解。”

    她揽过她,轻轻抱入怀里,拍她的背。

    “你来我这儿吵闹,不外乎一时气急,心头难过罢了。可你该当想开,一人之力,毕竟难敌这满京的厉疫。若只是同周围医者相比,你实则早已胜过了董医令与刘小郎中。”

    陆柔良见孙芙蕖并不怪她来此寻衅,心上柔暖酸楚,泪流得愈凶起来。

    她回抱住孙芙蕖,哀哀悲泣,却还是摇着头,倔强不肯服输。

    “虽然我不是专业医师,但该会的我皆谙熟。你根本便不懂得,我非学艺不精,才败给昙花疫的。那东西哪像是什么疫病?”

    陆柔良忿忿将泪擦干,抬了哭红的眼,委屈地朝着孙芙蕖抱怨。

    “无论是传染源极其难寻,还是轻症者存在自愈现象,甚至是感染群体人数稳定不变,以及汤剂里解毒成分发挥功用,都意味着瘟疫并非在自然地传播……”

    这不像样的话语,若是被董医令听了去,准又要将陆柔良比作云越巫女,痛斥她妖言惑众。

    可如今一切都走向了终结,这里又只有穿书而来的孙芙蕖与她,陆柔良不再有所避讳,朝孙芙蕖直言自己暂无凭据的猜想。

    “只因为疫病形势不够明朗,就推脱作有人投毒。这愚昧无知的结论固然可笑,就好像黑死病泛滥之际,人们认为鼠疫是犹太人施妖法。但我并非在危言耸听,重蹈前人覆辙。”

    她笃定地看住孙芙蕖,话语不再飘忽,沉稳且自信起来。

    “对昙花疫,我已经观察得足够久。黑死病被世人误以为是投毒,而如今这次投毒,反而被我们误以为是疫病。”

    当她对孙芙蕖毫无忌讳地直言出这结论时,陆柔良终于越过了内心那道樊篱,真正承认了她自己有关于投毒的夸张假想。

    此番言论脱口,她并没有招致孙芙蕖的嘲笑,也没有任何人劈头盖脸地指责她所言荒唐。

    曾害她忐忑缄口的一切,皆未发生,可她却只是堪堪勾唇苦笑,平静里透着淡淡凄然。

    无人跳出来对她冷嘲热讽,只是因无人再在意那昙花疫罢了。

    义庄一把烈火,韩愫烧得狠绝。

    太医台就算不知,刘去尘的火葬之法,在小说原文中确有奇效,也能凭堆叠如山的焦尸残骸,隐约预见到这场厉疫的结束。

    她如今脱口,此疫实为蓄意投毒,也根本已对即将终结的疫病,毫无实际的意义了。

    孙芙蕖闻她此言,亦同她想到一处,故而顺着她“投毒”之说,朝她柔蔼相劝。

    “既然你我皆知晓未来事,你便莫要再执着于什么解毒之法。今次时疫,且算作果真有人投毒,但到底已然了结。与其将心思放在这疫病上,你倒不如多去想想相爷?”

    并非孙芙蕖不够相信陆柔良的专业判断。只是她远望房外,见北方天空映红,尘烟翻滚,既知为时已晚,便不再探究陆柔良有何解毒妙方。

    昙花疫或许的确如陆柔良所言,是有人下了毒,可如今这场有关暗夜与明华的噩梦,已逢赤焰朝阳,众人苏醒。

    北郊正燃起的火,不仅将印证刘去尘的预想,减缓这疫病的蔓延,更是将成为终结这可怖厉疫的标志。

    事已至此,尽管陆柔良已然探查到此疫为毒,但这却不重要了。

    孙芙蕖携她步出房门,同观北郊火海。

    相较于京兆府,两仪堂既在禁区之内,距离义庄更近。她累世里虽知晓义庄的这场火,却不曾如此直观地目睹极震撼的场面。

    原来这昙花疫,竟害死了成千上万的病人;原来北郊义庄的火,竟烧得黯淡了整个天地;原来韩相爷他,竟于她不知处,早早经历过太多的九死一生……

    若不是亲入疫区,亲见亲闻,她哪里会知道韩愫那一场高烧危重至极,又哪里会知道天子欲除他而后快?

    至少,她不会知道韩愫真心对百姓极仁爱,不会知道韩愫同情且关怀着葵。

    陆柔良是如何看待韩愫的呢?若人亦如天地般有光影,那么从前,自己只见到过韩愫的暗影,而陆柔良的眼中,恐怕俱充斥着韩愫的光。

    从前孙芙蕖并未换位去想,那些痴迷仰慕着韩愫的穿书者们,对韩愫是何印象。

    如今她不得不入疫区,见识到读者们眼中的韩愫,也见识到昙花疫的阴霾,见识到义庄上空的火光。

    《帝国第一权相》,结局停留在韩愫监斩了三太子乔络,宋皇怒极重病,韩愫代理朝政之际。

    那是他最接近权力巅峰,几乎无异于宋皇的时候。

    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是万事常理。那本男频小说完结,可孙芙蕖与韩愫的日子,仍还在他们的世间继续。

    韩愫将孙芙蕖腹中婴孩,献与宋皇入药。那丹药里剧毒发作,宋皇驾崩。新皇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丞相夫妇打入天牢。

    曾经孙芙蕖以为韩愫既已经功高震主,摄政监国,便是暗藏着狼子野心,故而对宋皇下毒杀害。

    如今她再思过往,因玄渡那一番话,她懂得了韩愫以毒弑君的无奈。

    宋皇同韩家的仇怨,深沉而又繁重,她如今既已知晓,便唯想要避开。

    若避开了此仇,她便也无异于避开了相国夫人的身份,更是避开了未来因为韩愫弑君,而被他牵连入狱,被赐鸩酒的绝望宿命。

    韩愫在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坠落,狱中含恨,饮毒而亡。他死得那样凄惨,孙芙蕖不欲陪他。

    他隐秘的结局,她将会对陆柔良牢牢瞒住。至于他往后的人生,她亦将欣然拱手,皆送给陆柔良去相伴。

    如此,他欠她的一切,便姑且算是还了。

    其实他们之间,既有太多的仇恨与亏欠,遂根本就无法偿还干净。但孙芙蕖足够大度,若能安度此生,她也就不打算再苦苦地讨债。

    无论是韩愫拉她挡荣帮余党的剑,推她跳船去捞宋皇的香囊,还是拿她的身子换取了乔络的罪证,又或者以她的骨肉去入宋皇的药……

    种种苦痛,她都可以当作是恶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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