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皇帝亲自主理,为长公主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丧葬仪式。长公主薨逝,原本站在长公主阵营的大臣们也趁机倒戈,纷纷称赞陛下对长公主情谊深厚,顾念宗室血缘,一片赤诚。

    那段时间,陛下在朝堂上总是一副愁闷的表情,惹得臣子们更加敛声屏气,生怕勾起皇帝的伤心事。

    可凌逸禾却觉得,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让他惊讶的是,圣上没有怪罪他枉顾圣命,私自离开守地。反而在朝堂上夸赞了一番,称赞他情深意切。那时的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等待长公主盛大的葬礼结束,凌逸禾也就带着长公主“真正”的尸身回到了守地。

    他不相信她会这么快离开人世。

    所以他四处搜罗保尸身不腐的寒玉,做了寒冰敛,将她安放其中。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她的尸身还是慢慢发生了腐化。

    他跪在寒冰敛前,眼睫轻轻颤抖,内心虔诚请求她不要离开他。

    最后,在众人的劝告下,他还是选择让她入土为安了。在府内宅院,他修建了兰室,将她的从前旧物小心存放其中。并将她葬于兰室庭院内,希望她再也不受风吹雨打,并私心刻碑为“凌逸禾之妻李贡熙”。

    他痛恨以前自己的懦弱胆小,从不敢接近她,永远都是远远看她一眼,内心的皱褶就全部被熨烫服帖了。

    就是远远看她一眼,他就很满足了。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在她面前很难做到随性大方。见到她就呼吸加速,心动不止,虽然极力遏制,耳根的潮.红也还是会出卖他。

    他见到她说话都轻颤,又怎么敢表白心意呢。

    他最后一面见她,被她钦点攻打南边。他像往常一样,低着头领命。他尽心竭力,为她守护她李家的岦国,就算战死沙场,他也心甘情愿。

    可他远远不想死,他本打算这次回去,就鼓起勇气表明心意。好几次深陷绝境,身受重伤,他都拼着那一股气,一股想见她的意志,拼命杀出绝境。

    战争胜利,他才回到守地修整,打算回京述职,就听说了她病逝的消息。

    他拼命杀出重围,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终究没有见到心上人的最后一面。也永远不能向她表明自己那纯净的爱意。

    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的爱意了。

    他如何能甘心?

    他死也不甘心。

    如果他早一点勇敢,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都是他的错。

    他的人生好像笼罩了一层雾蒙蒙的阴云,像是潮湿沉闷的永远不会停的下雨天。

    他听闻苗寨有一种蛊虫,可以借尸还魂,所以他又开始沉迷巫蛊。蛊虫用人血养之,养在逝去之人的生前的东西面前,可以吸收逝去之人的魂魄。

    将蛊虫灌下傀儡人口,全身缠满布条。随后将人体放入刻着符咒的坛子里,放入地底漆黑的密室里,七天后取出坛子,人体里的灵魂,就会变成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此法也叫“魂梦牵引术”。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①

    可是她从来都不入他的梦境,从不。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她只活在他的记忆中。

    他没有任何办法了,只有最后这个办法了。

    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想要最后一点零星的希望。

    他想要她回来,自然也顾不得什么道义伦理了。

    那日他和侯先生深夜外出,是打算一起去寨子里取蛊虫的。却不想碰见了宋喜被人追杀,身受重伤的样子。

    他根本就没打算救她。

    是侯先生,在他耳旁低语,说:“此女身材瘦弱,到时候蛊虫啃噬她的五脏六腑,会激发更大的怨念,更容易吸引来女君的魂魄。”

    如此,他才救下她。

    他没想到,她的声音居然那么像她。

    如此,是否会更加吸引她的魂魄回魂?

    想到此处,凌逸禾轻勾嘴角。多日低落的心,微微快意起来。

    不知不觉,竟然踱步到了宋喜屋子前。莫名地,他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他推开了她的房门。

    月光如水,莹润的光倾泻在她那张小脸上。眉头微蹙,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凌逸禾就那样,静静屹立在那里,无悲无喜,看了好一会儿。

    不,一点儿也不像。

    他告诉自己。

    他不能这样亵渎她。

    *

    在李惠的精心照顾下,宋喜的伤渐渐好了起来。

    李惠偷偷告诉宋喜:“那个长得很俊俏的公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喜:“啊?”

    李惠撇嘴道:“你病了,他让我用一些伤害身体的药给你治疗,他只想让你好起来,根本不管是否伤害你的身体底子。”

    宋喜沉思片刻,微笑回道:“可以。”

    “什么?”

    “可以用一些见效快伤害身体的药。”

    李惠怔住,“身子底子坏了,以后可不是那么容易调养回来的。以后刮风下雨,你都会很不舒服的。”

    宋喜苦笑,她现在的情况可由不得她多想。她也得快快好起来,马光耀现在还在四处追捕她。若是拖着一副残破的身子,跑都跑不动,那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局面吗?

    李惠见宋喜坚持,只得叹气:“好吧。”

    宋喜伤口最重的地方是肩窝的箭伤,还有大腿处被石头割裂的伤口。在李惠的照顾下,宋喜虽然伤口没完全好,但是在人的搀扶下也能下地走路了。

    有时李惠回家后,院子里只剩宋喜和凌逸禾。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偶尔对视,两两相望,相对无言。

    一日,宋喜在李惠的搀扶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晒太阳,恰逢凌逸禾外出办事归来,她唤住了他。

    “凌......”话到嘴边,又赶紧改口:“公子。”

    凌逸禾脚步顿住,抬眸静静看向宋喜。

    她身穿一身晚波蓝襦裙,或许是天气有点热的缘故,挽了一小截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腕,上面缠了一圈棉布条。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因为在后厨抡铲子,手腕酸痛的原因。

    继续抬眸向上,望见她修长的脖颈,再就是那张斑点纵横的脸。那双眼眸倒是很澄净,就那样望向他,带着些许狡黠。

    “有事?”他慢悠悠踱步在石凳坐下,与她面对面。

    宋喜用清凌凌的眼神看着他,微微一笑,问道:“公子后面有什么打算?”

    凌逸禾斟茶的手一顿,手下动作继续,将茶盏放下,眼神似笑非笑看向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姑。

    他微抬眉骨,问:“本将军有什么行程,需要和你报备吗?”

    宋喜也不恼,继续说:“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在京城有一做生意的亲戚。若是公子送我回京,可以给公子非常丰厚的奖赏。”

    “我像是很缺钱的样子吗?”

    “当然,公子自然不缺钱。巧就巧在,我这远方表姐,恰好嫁入高门大户,公子的仕途当然也会有所保证。”

    “哦?”凌逸禾嘴角扯起一个上翘的弧度,语气冰的渗人,“说来听听,你那远方表姐嫁入了哪户高门?鄙人不才,在京城人脉还是很够的。”

    宋喜抿了抿唇,缓缓道:“内阁某位大人之子。”

    “内阁,那群老迂腐?”凌逸禾发出嘲讽又鄙夷的笑声,端起茶盏轻饮,“本将军的前途若是要依靠你这乡野村姑,说出来倒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钱财行不通,权势也行不通,到底要怎么才能诱惑凌逸禾护送她回京呢?

    以前只觉得凌逸禾就是冲锋陷阵的将军,性格单纯又耿直,只懂打仗,没想到凌逸禾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

    宋喜轻蹙柳眉,端起茶盏饮用,瞥了一眼凌逸禾漆黑冷淡的眼,微微沉思。

    “你很想回京?”凌逸禾带着探究看向她,又缓缓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必须得回。”

    “你家中是否还有亲人?”

    宋喜顿了顿,想到父皇和母后,内心又是一顿绞痛。

    “没有。”声音有些许低落。

    “没有正好。”

    “什么?”

    凌逸禾冷笑森然,眼现寒光,缓慢而平静地说:“这样方便我做事。”

    “你想做什么?”

    凌逸禾用那双修长的手端起茶,轻轻吹拂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需要你好好配合。”

    “所以,你得乖一点。”

    宋喜抿了抿唇,觉得和这个人完全说不通。

    凌逸禾并不在乎宋喜的想法,他给宋喜倒茶,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眼神仍然是幽暗的。

    “喝茶。”

    语气是不容拒绝的。

    宋喜斜他一眼,倒是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第十天到了,那个道士回来了,凌逸禾和那老道士两人在书房说了好久的话。

    宋喜已经用过饭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很是好奇。

    她一步一步小心挪去书房门外,小心翼翼将耳朵附在门上,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想她堂堂长公主,居然有一日也沦落到偷听人墙角的地步了。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听得不真切,倒是听到什么“公子实在是个性情中人”“公子用心良苦”之类的话,等她想继续窃听时,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宋喜连忙摸了摸鼻子,“饭菜都要凉了,我是想来叫你们吃饭,你们快去吃饭吧。”

    凌逸禾似笑非笑睨宋喜一眼,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却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向外走去。

    老道士路过宋喜,古怪笑了笑。老道士长相有些怪异,眼睛也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上排牙齿缺了一颗,笑起来很是渗人。

    宋喜不解,老道士已经走远了。

    凌逸禾是个性情中人?

    他很重视感情吗?

    *

    用餐完毕,凌逸禾和道士简单收拾一下,通知宋喜要离开了。

    “去哪?”宋喜问。

    “回守地。”老道士继续问:“姑娘能骑马吗?”

    这么着急回守地?

    宋喜点头,表示她可以骑马。

    三人分别一匹马,凌逸禾最前,宋喜中间,老道士最后,呈一个夹击的状态,像是害怕宋喜逃跑似的。

    宋喜虽然能骑马,可受不住他们的迅猛速度和长时间不停歇。

    加上身体伤势未愈,才一天就感觉骨头散架,伤口也崩开了。

    到了客栈,老道士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一个陶罐,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宋喜打定主意,既然凌逸禾并不会送她回京,还不如离开他,再想办法。

    三人一人一间房,到了深夜四周一片寂静,宋喜睁开眼,悄悄附在墙壁上听了听。

    凌逸禾大概是睡了。

    她所住的地方是二楼,所以打算从二楼翻身而下,逃出客栈。

    她鼓起勇气,屏息凝神,悄悄打开窗,窗外是倾斜的屋脊,上面铺着瓦片。

    目测了一下高度,深呼吸一口气,正打算抬脚跨出去时——

    “你在干什么?”突兀的男声响起,把宋喜吓了一大跳。

    宋喜回头,发现是凌逸禾,挺拔的身姿额外惹人注意。

    “我,我睡不着,想看看月亮。”宋喜把脚收回来,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境。

    “坐在窗子上看月亮?”凌逸禾轻笑,双手抱肩,“有趣。”

    “你还没入寝吗?”

    凌逸禾身形顿住,轻声喃喃:“我入寝很困难。”

    这样啊,怪不得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想回京?”

    “对。”

    “为什么?”

    宋喜一咬牙,一副毅然决然的姿态,“实话给你说了吧,我那表姐,给我许了一个好郎君。按我表姐的话说,那是一表人才,还愿意娶我这个村姑。所以我得去京城,享福!懂不懂?”

    凌逸禾发出低沉的轻笑,胸腔震颤,缓缓踱步靠近宋喜,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轻抚宋喜的脸颊。

    “傻姑娘,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别人的话?”

    宋喜偏头躲开他的手,恨恨道:“我必须得回京。”

    “好啊。”

    突如其来的承诺让宋喜猝不及防,“你说什么?”

    凌逸禾哼笑,“我说好啊。”

    “你愿意送我回京?”

    “对。”

    宋喜望向他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我不相信。”

    “傻姑娘。”凌逸禾摇摇头,似是无可奈何,“你想想,京城的商户公子,怎么会看得上你?”

    “我......”宋喜哑然,“我和他以前见过的,他自是喜欢我的。”

    “噢。”

    宋喜咬牙,非常讨厌给他这幅不着调的样子。

    “你说护送我回京是真的?”

    “自然。”凌逸禾微微一笑,没有将下一句说出来。只是,要等你死了之后,等她的灵魂附身在你身体里,自然会送你的躯壳回京。

    宋喜没跑掉,只能暂时呆在凌逸禾身边。因为她伤口的缘故,凌逸禾的速度倒是慢了下来,宋喜也渐渐能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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