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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之子

    吉梦斋门前,海棠花似锦盛放,与春风共舞。

    点点微红的花瓣如着雨的胭脂,在风中化开,拂过尸身的白布,飘散在吉梦斋前的街巷,飘进远处巷子角,落在那座通体墨黑的马车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人将花瓣握在掌心,小心地合拢指间。似是握着他人的一缕魂魄。

    “确定是她么?”

    心里已知道答案,却仍一再求证。他记得那年分别时,海棠花也似这般,开得极美。

    “臣已仔细查过了,确实是沈姑娘没错。”马车外,一名少年英豪长身而立,恭敬道。

    车内人面上不动,手上却忽地一抖,花瓣滑落,凋零在地。

    他刚寻到她,还未相认,就做了死别。

    “她啊,还是那么争强好胜。当初是我不辞而别,今日,是她……”

    这声音磁沉微哑,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却似有千钧。

    “世子,节哀。”少年贴着车帘,欲言又止。

    车外少年是范阳卢氏嫡出之子,正六品护国将军,卢峥。

    而车内人,则是当今龙武卫的云麾将军,赵王世子赵渊。这人自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朝野上下无不畏惧。

    车内,赵渊一袭黑袍,白皙有力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滴泪。

    靖昌十三年,他十一岁,和沈吉躲在院丛里。

    刀光剑影中,杀戮如同潮水,将无数生命吞没,只留一地血泊……

    沈吉死死掩住他的口,蒙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面对,更不让他出声,可他仍是从指缝间看到了一切。

    耳边传来的她轻声说道:“你娘,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那里没有仇恨,也没有恶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没有背叛……”

    “我爹说,那是人们奋力追寻的地方,我们都在去那里的路上。”

    “那里是哪里?”赵渊早已哭哑,艰难问道。

    “是善人们死后去的地方,是尘外仙境,也是,一个盛世的靖昌。”

    “我们也能去那里么?”

    四目相对,她对他说:“只要相信,就一定可以。等到海棠花再开的时候,就是你母亲回来看你了。”

    可如今,海棠花开,她却走了。

    也去了那尘外仙境么?

    “罢了。等我事了,便也去寻她。”

    赵渊收敛情绪,拂了拂衣摆上的花瓣,眸中覆上寒意,“去查,这火怎么起的,都查清楚。”

    卢峥恭敬领命,转过头去时,却瞥见了一抹熟悉的倩影,惊讶出声:“这卫家的卫纨,为何会出现在这?”

    卫纨此时正从屋内出来,行至门房,春风清扬,衣袂翻飞,面上却失了往日嚣张气焰,显得格外苍白。

    车帘掀起一角,赵渊皱了皱眉,“卫如风那个妹妹?”

    卫纨的哥哥卫如风,是赵渊的军中旧识,曾和赵渊说过他有个妹妹。卫纨鲜少出入皇宫,赵渊不知她长相,卢峥却多混迹于街市,与卫纨有过一面之缘。

    “像是刚从沈家出来。她和这沈家有什么干系?” 卫纨名声在外,卢峥不免有些不好的联想,“这卫纨平日里无法无天,这火莫不是与她有关?”

    赵渊自帘上收回手,道:“去知会卫老一声,带她来赵王府,我亲自问。”

    ……

    “小姐,咱们出来有半日了,也未带侍从,等老爷下朝回来问起,是要担心了。”春岩实在忍不住开口。

    卫纨回神,冲春岩点了点头,她仍是不习惯与这陌生的侍女交流,只伸手用行动代替。

    春岩是个机灵的,在路旁租了辆舆车,带着她上了车,免受跋涉之苦。

    车内,卫纨摩挲着手指,想起那书院每旬休沐一日,明日便是休息日,韦玄容定会归家。她只能先行忍耐,明日一早便去找他问个清楚。

    另外,她现在已经不是沈吉,在韦玄容面前,还要仔细想个说辞。

    舆车停在卫府门前,入眼是飞檐青瓦,盘结交错。还未走近,就听见府内传来一片嬉笑声。

    春岩看了看卫纨,神情有些忐忑不安。

    卫纨看在眼里,却无心探究,几步踏上青石板路,向东转弯,就要向自己的院落而去。

    穿过一处清幽水廊时,那喧闹声戛然而止。

    卫纨不由抬眼望去,只见廊下珍花异草,曲水蜿蜒而过,自花木深处汇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一名老妇带着几名婢女与小厮,围着一名七八岁左右的幼童,挽着裤腿站在池塘内,像在捉鱼。

    下人们一个个衣着精致,织金的胸背袄子,通袖的膝襕袍,那老妇头上更是镂金花钗,对比之下,那幼童的着装却很是朴素。

    见到卫纨,那本在愉快玩耍的几人皆僵直住身子,向她看来。

    卫纨无心理会,正要抬腿避开,却被那老妇几步跑至身前,阻了去路。

    那妇人匍匐跪地,双手作祈求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少爷还小,正是贪玩的年纪,我等均以为小姐卧床养伤,这才斗胆在池塘玩上片刻啊……”

    其他几人也随着老妇前来,惊恐万状,身子抖如筛糠。

    卫纨刚经历亲人死别,心中拗痛,最是听不得人喧哗,倍感烦躁。

    不过是在池塘玩耍,为何叫人饶命?这原来的卫纨,难道是索命的厉鬼不成?

    那幼童虽有惧意,但看那老妇求饶,面露不忍,眼中恨意更浓,边拽起老妇的胳膊边叫嚷:“阿媪快起来!她要打要骂都随得,不必跪!”

    这声音凄厉得让人心颤,似有千般委屈。在沈吉的记忆里,弟弟沈祥只有在不小心跌了跟头,身上剧痛时,才会如此出声。

    听刚刚那仆妇称呼这幼童为少爷,她猜测,这许是原身的弟弟,卫府的小少爷。

    明明是个少爷,却连在池塘玩耍的自由都无,可见在卫府是何等地位,而身边这位仆妇,少年唤作阿媪,许是乳娘,自己穿金着锦,却让少爷衣着朴素,看来也并非真心待他。

    况且,刚刚自己还未曾发话,那乳娘却径自一跪,在旁人眼中,真是坐实了她跋扈的名头。

    观那小少爷的神色,似是十分惧怕怨恨卫纨,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旧怨。

    卫纨抚了抚眉心,按下心中的烦躁:是要给这乳娘一个教训,免得今后时常如此,扰了她查案的清净。

    她侧过头,问春岩:“这府中,可有不让人在池塘玩耍的规矩?”

    春岩呆了呆,如实答:“未曾”,复又低头在她耳边嗫喏:“可小姐您一向避讳小少爷,不许他在院中玩耍,更不能出声。往常被您撞见,皆是要挨鞭子的……”

    避讳?一个小孩子而已,又何谈避讳?

    卫纨摆了摆手,打断了春岩的话头,向那乳娘道:“卫府请你来,是照顾你主子的,你的一言一行,背后是他的脸面!他未让你跪,你却径自跪我,这是什么道理?”

    乳娘张了张口,哑然怔愣。

    卫纨看向廊外山水,厉声开口:“这府中的规矩,朝廷的法度,自是要遵守,可若不是府中规矩,亦非法度,那便是没有做错。未曾有错,又何须向他人求饶?”

    沈吉去世之时已年满十九,因随父亲办案阅人无数,自是比原身这不学无术的卫纨聪慧果决,言辞犀利。

    那一众下人瞠目结舌,均未见过卫纨如此:非打非骂,也未咄咄逼人,仅仅是讲道理,却使人哑口无言。

    卫纨眼中微寒,对着那仆妇:“你就是如此教导少爷的?”

    那妇人完全怔住,不知如何作答,眼神转了转,身体伏得更低:“小姐饶命!夫人走后,老奴拼尽全力将少爷带大,力有不逮之处,实是老奴的过错,请小姐千万别为难少爷呀……”

    这乳娘避重就轻,好会装惨。

    幼童见乳娘如此,又向卫纨投来怨恨的目光。

    卫纨心里明白了几分。

    看来是原身和这少爷的娘早逝,主母之位无人继,这下人就仗着功劳,胆子是越发大了。虽不知这姐弟关系为何如此紧张,但其中,绝对少不了这老奴的推波助澜。

    也难怪原身如此顽劣,想来也是早早失去娘亲,父亲又忙于政事,疏于管教,许还有些溺爱。

    卫纨叹了口气,不耐道:“为何要我饶命?我何时说过要你的命?”

    幼童神色松了松,也思索着这话。

    卫纨扶额:“我昨日受了伤,仍是头痛,动不动就要命的话,往后不要说了。也莫要动不动跪我,扰我清净。还不快都起来?”

    下人们纷纷站起身,仍是瑟缩着,点头如捣蒜。

    卫纨走近那幼童,又想起了自己那去世的幼弟,也是这般年岁。心下微动,故意开口问道:“还记得自己是谁么?今年几岁?”

    幼童抬了抬眼,下巴翘得老高:“可笑!你又想搞什么名堂?我卫远亦是卫府儿郎,才八岁又怎样?若是娘还在,也定不会任你如此欺我!”

    卫纨蹲下身子,平视着他,正色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卫家之子。卫家乃将门,不养胆小怕事之辈!你已八岁,早该是入学的年纪,却仍沉迷玩乐,不思进取。这又如何对得起你娘在天之灵?”

    卫纨说完,便留下怔在原地的卫远,径自转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原身的家事先放在一边,如今,她只想尽快查清沈家灭门之事。

    ……

    卫国公卫如恒下朝回府后,就听闻了今日前院的热闹,难掩惊讶:小女卫纨竟能说出如此有深意的话,对卫远也好似退了敌意。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卫家的三个子女:远在边疆戍边的大将卫如风、刁蛮的卫纨以及幼子卫远,皆为原国公夫人崔氏所出。崔氏早年随军落下病根,在卫纨八岁那年生下卫远,难产而亡。

    因与崔氏情深,又已有子嗣,年事已高的卫如恒不愿再娶。如今卫府仅卫如恒之母,年迈的卫老夫人一位主母。

    崔氏走时,长子卫如风已成家立府,独当一面,小女卫纨却仍年幼,因为母亲的死,一直怨恨幼弟。

    卫如恒怜惜女儿自幼无母,格外溺爱,养成了卫纨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性格。他知晓女儿任性,可因爱女心切,全然不放在心里,只想着有这堂堂国公府撑腰,他自会护住她一生。

    因着崔氏的离去,卫如恒对幼子卫远的感情也很复杂,刻意疏远有之。就连卫纨平日里对其欺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前院的冲突,卫纨的话点醒了他,卫远已八岁,是该入学了。又连着心中感慨: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可卫如恒心下刚刚安定半晌,却听下人回禀,卫府来了不速之客。

    前门处,十几名大理寺官差列队涌入卫府。

    大理寺少卿缓步走来,对卫如恒道:“下官给国公见礼了。听闻贵府千金卫纨,昨日在长兴坊中一处街巷坠马,可有此事?”

    卫如恒面上不动,向前一步:“确有此事。此为卫某家事,怎劳烦大人前来?”

    对面摇头道:“此事已非国公一家之事。昨日贵府千金坠马处,发现一具尸体,乃京兆府一衙役,疑是被贵千金的纵马所杀。还请卫小姐随我们走一趟。”

    昨日卫如恒应酬归来,才听闻卫纨坠马昏迷,请了大夫医治。据说是马儿因见大火而受惊,并未听说有什么尸体。

    卫如恒心里冷哼,朝中谁人不知,如今郑家把持着刑部和大理寺,帮当今圣上盯着卫家军这块肥肉。卫纨若是到了郑家人手里,可谓羊入了虎口,凶多吉少。

    卫如风有意将人请进议事厅详谈,却被此人拒绝,只得道:“大人莫非忘了,卫纨为卫某之女,纵有嫌疑,尚需奏请皇帝裁决。”

    国公府作为靖昌的特权阶层,自有相应的豁免权,要么减轻刑罚,要么以金银赎罪。

    对方却并未买账,嘴角轻扬,自身后拿出一份逮捕令,展落在卫如恒面前……上面竟盖着皇帝朱印。

    “国公请恕在下失礼,”那人顿了顿,又冲后院吼道,“卫府卫纨,还不速速出来,随我去大理寺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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