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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踏而死

    卢峥奉赵渊之名来请这卫纨,刚到卫府门前,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一众大理寺官兵浩浩荡荡涌出卫府,向着皇城门的放向去了。卫纨走在队列最前,看不见面上神色,背影倒是从容不迫。

    卢峥心下腹诽:这卫纨是犯了什么大错,落在了郑家手上了?看来世子的话,今日是问不上了。

    谁知听了卢峥回禀,赵渊却当机立断,起身道:“去大理寺。”

    ……

    卫纨正在屋里思索如何查案,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那大理寺卿喊话叫她前去受审。

    她面带求证,看向侍女春岩。春岩也是一脸迷惑,“小姐,昨日奴婢和你一同出的门,坠马时只见大火,马儿但并未伤人啊!”

    “你确定?”

    “奴婢确定!昨日是奴婢把小姐抬上车,又吩咐人将马儿牵回来的。昨日那户人家还燃着火,路上大亮,若有个人,怎会看不见?”

    卫纨行至前院,只见双方已剑拔弩张,几名护院的卫家军与府兵对峙着,冲突一触即发。卫纨虽不清楚原身与郑家恩怨,可观来人的神色,巴不得事情闹大。

    如今顶着这卫纨的身体,倒是不好给卫家招祸。若是卫纨真未伤人,就不怕去这大理寺走一趟。

    自小到大平过的冤屈数都数不清,也不多卫纨这一桩。

    卫纨几句话叫停了对峙,随着那群府兵出了门。卫父不放心,也劝不过,只得令众护卫跟着。

    当初做刀笔,她对一般的衙门熟悉,这大理寺还是第一次来。只见堂上挂着“明镜高悬”牌匾,比一般府衙大上许多,构造倒是类似。

    案上歪歪斜斜坐着的那位大理寺卿,两腮无肉,目含精光,府兵称其为“郑大人”。

    卫纨随父亲办案,所见之人形形色色,知道这面广鼻长之人,最是喜背后算计,爱耍伎俩。

    那人见卫纨到场,扬手吩咐侍从道:“抬上来”。

    几名府兵将一肿胀发紫的尸体抬到卫纨身前,尸体未曾遮盖,面目扭曲。

    案上醒木一拍,高亢的声音刺激耳膜:“卫氏卫纨,可认得这尸体?”

    卫纨见惯尸体,面色不变,只道:“不曾认得。”

    那人料到她会如此作答,又问:“昨日酉时,你在何处?”

    卫纨如实答:“途径西市,马因见火而受惊,小女坠马伤了头,被下人送回家诊治。”

    郑大人心道:这卫家人胆子真大,见死人也面不改色,有恃无恐的样子,当真让人恼恨。

    今天就让他来磨磨这卫家的气焰!

    “堂下这尸体,为马踏致死,昨日酉时陈于长兴坊街上。此人为京兆府衙役,本案便是卫家也难保你。你可知晓?”

    卫纨心中明白,若死的人是个普通白丁也就罢了,此人为朝廷官员,自是不能善了。但死人归死人,关卫纨何事?

    “大人这话,小女不懂。此人若真为马踏致死,与小女又有何干?”

    醒木又是一震。

    “放肆!卫纨,你平日顽劣也就罢了,你的马儿如今已将人踩死,你仍如此麻木不仁。你卫家,连朝廷的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了?”

    卫纨心觉荒唐,这郑大人好像无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要将死人往她身上安。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昨日小女坠马,家仆均在场,并未发现马儿伤人。大人因何断定,此人的死与小女有关?”

    那郑大人冷笑一声,喊了句“证人何在”。

    只见两名府兵护着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走出。那少女福了福,柔声道:“小女郑惜,拜见大人。”

    来人正是郑家嫡女郑惜,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此女在洛京小有名气,与卫纨的名声正好相反,是学子眼中的当朝“才女”,据说美貌无双。今日一见,卫纨看她确是端庄可人,气质出尘,但离仙姿玉色还差了些。

    她是证人?观这架势,来者不善。

    郑大人换了副面孔,和颜悦色道:“郑姑娘,你道昨日酉时去国子监会见兄长,可曾见过骑马的卫纨?”

    郑惜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卫纨,又转过头,姿容温婉,“见过的。小女平日里便知卫纨喜纵马游街,昨日恰巧撞见她,驾马飞快,马前那人躲闪不及,被她的马所伤。我正想上前阻止,可为时已晚,那人……却是断了气。”

    “可是眼前这人?”

    郑惜像是嫌晦气,只匆匆看了一眼,语气倒是笃定,答:“正是。”

    “还有何人看到?”

    “街边百姓。小女已请了人来。”

    随着郑惜一招手,陆陆续续又进来几名布衣平民,皆是长兴坊的商贩,都称看到了卫纨纵马伤人。

    这下,倒是做实了卫纨杀人了。

    郑大人厉声道:“卫纨,人证物证俱在,你可知罪?”

    要是真正的卫纨,此时大约会被激怒,但又无从辩驳,心下一个不服气,说不准要大闹堂上,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句无法无天。

    可此刻的卫纨,言笑自若,声音袅袅,“大人,不知殿内可有仵作?还请上堂,小女有几句话想当堂问清。”

    若是往日,人证物证齐全,这郑大人自会无视审判程序,一口回绝。可今日那堂后坐着的,是那赵王世子,云麾将军赵渊。

    此人战功赫赫,很是得宣帝器重,却颇为心狠手辣,与郑家非敌非友,若被他参上一笔,可是不妙。

    赵大人只得硬着头皮答:“请仵作上来。”

    卫纨蹲在尸体旁边,仔细查看之下,心中已大致有了判断。她曾随父亲帮过一位农户,也是马踏致死,故而知晓其中原理。

    她问郑惜道:“郑姑娘,你昨日可看清楚了,我的马是踏了一下就致其死亡,还是踏了好几下?”

    郑惜不知这卫纨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喊她“郑姑娘”,平日里她要么直呼名讳,要么一口一个“贱人”,“心机女”称呼自己,从没给过任何好脸色。

    这样不喜不怒的卫纨让郑惜心中打鼓,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践踏多次的罪行更重,总之那尸体已经肿胀且乌黑一大片,谁能分清踏了几下。

    “是好几下。起初只是伤了,人未死,许是你心急,让马儿又多踩了几下吧。”

    几名商贩也纷纷点头附和。

    卫纨面上不露,又转头对那仵作道:“尸体身上可有皮破黑痕之处?”

    仵作略加思索,道:“未有皮破,”又上前仔细验证,“也未有出血所致黑痕。”

    卫纨点点头,沿着尸体边缘踱步,“尸体送来之时,口鼻可有血出?我观这死者腹腔处没有破裂,未见肠脏。不知是否有骨骼断裂之处?”

    这尸体是今日上午匆匆抬来的,郑大人也并未让仵作仔细查看,他又怎知这其中的弯弯绕,只如实道:“尸体未被清理过,送来时口鼻无血,”又试探了尸体脉络,“骨骼断裂亦未有。观这皮肤表面,确有肿胀,可见大片青黑色圆形伤痕。”

    “可有渗血之兆?”

    “臣仔细看来,皮肤细微处确是微有渗血,想来是挤压之故。”

    郑大人没了耐心,“卫纨,如今已明了,这圆形伤痕确是马蹄形状,也确是挤压所致,正是被马踏而死。你还有何可说!”

    卫纨却径直跪地,双手过头合拢,“小女有冤,请大人明鉴。”

    郑大人被她这话一噎。

    依照靖昌法度,大理审案时设有录事两名,负责记录审理经过。平常审理只简要总结,而一旦堂上有人伸冤,却必须逐字逐句记录。

    卫纨余光扫了扫,那录事果然拿起了笔,等着她开口。

    卫纨心定气和,缓缓道:

    “其一,若郑姑娘所言为真,臣女的马是先伤了此人,踩了几下才将人踩死。那前几下踩踏,必然使之皮破,留下赤黑血痕。经仵作验证,死者并未有此情状。”

    郑惜赶忙上前打断,道:“许是……我看错,你,你是一下就踩死了那人!”

    卫纨微不可闻地哂了哂,又盯着众人:“你们也都看清楚了?确是一脚踩死?”

    众人又乌泱泱点头称是。

    卫纨笑了笑,接着道:“其二,若此人是被一击踏中要害而死,则马蹄的力度非同一般,必有骨折之相,而巨大的压力必会使肠脏流出,口鼻也会随之出血。经验证,死者也并未有此情状。”

    郑惜眉头微皱,面露焦急之色,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辩驳。

    堂内其他人证此时也看出事情不简单,再也没人敢乱说话。

    卫纨眼神凌厉,扫过众人,“其三,小女家中将门,所见被马踏而死之人,被大力冲击碾压过,应是尸色微黄。而双手受到猛烈重击后,五指均会散开,身上有马蹄所划过的血痕,却不至浮肿。”

    说着,又伸手示意大家看向尸体,“此尸体则并未发黄,而是青黑,双手呈握拳状,至死仍未散开,观这样子……似是死前清醒地经历过疼痛,而非被一击毙命。”

    那郑大人脸色已是青白交加,郑惜则直接呆愣当场,堂内更是落针可闻。

    卫纨又问那仵作:“此死者不但身上青黑,指甲甲面处也均变为乌黑,是也不是?”

    仵作瞳孔微张,似是想到了什么,答:“正是。”

    卫纨面色转冷,看着仵作,扬声发问:“尸身肿胀,呈青黑色,有拳状伤痕,指甲乌黑,不但泻血,且皮肤缝隙处均渗血。以你之经验,则此人因何而死?”

    仵作颤声道:“这,这是……”

    卫纨伸手拔下发间点缀用的银钗,微微用力插进尸体深处。那银钗被尸身粘液没过,瞬间变为乌黑。

    仵作惊呼出声:“此为中毒而死之人!”

    嗡嗡的议论声自堂下哄然而起。

    卫纨盯着那其中一商贩,道:“陈老板,昨日是你家中点货之日,关门谢客。又怎会看到我骑马而过?”

    这陈老板是沈吉旧识,在吉梦斋旁做纸张生意。他没想过卫纨竟连他家中经营之事都清楚,额上顿时冒汗,“这,这……”

    话音未落,被一阵掌声打破。

    来人抚掌低笑,似是拍手称快,声音磁沉动听,“卫家之马,蹄为玄铁所护,只踏地,不伤人。郑大人,这是看走眼了。”

    自堂后走出之人,一身黑袍,发色如墨,眼中像淬了冰,不怒自威。

    郑惜面色一变,温婉福了福,恭敬道:“见过云麾将军。”

    赵渊像未听见一般,一双眸子只含笑注视着卫纨。

    这眼神极有压迫感,看得卫纨浑身不自在,像被架在火上烤,只好也福了福,有样学样道:“小女卫纨,见过云麾将军。”

    云麾将军四个字,卫纨从前是听过的。此人领着一支龙武卫,与卫家驻守边关不同,是专门护卫朝廷的。据说此人是赵王的儿子,本就是皇亲国戚,却不甘心当个闲散世子,在军中时勇猛,在朝中时弄权,破得宣帝爱重。

    这人少年成名,很是英勇,可因极为残酷无情,在时人心中是惧怕盖过了尊崇。

    此人喜怒无常,那郑大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赵渊仍是盯着卫纨,话却是冲着堂上,“郑大人,具体是何人下毒,赵某也颇为好奇,改日再来向大人讨教一二。告辞。”

    又对卫纨道:“还不跟上。”

    大理寺门口。

    春岩看到自家小姐身影,赶忙上前查看,见她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

    赵渊道:“姑娘似对断案颇有造诣,赵某想要讨教一二,可否随我走一趟?”

    卫纨心中还念着亲人下葬城外的事情,要在城门下钥前安顿好尸身,再抓紧赶回卫府,时间紧迫,便礼貌回绝了赵渊,只说改日拜访。

    对着春岩和卫家一众护卫,卫纨则是告知自己去办些事情,不必跟从。众人知晓小姐脾气,也没有反驳,却不能真都回府,留下了一队人马,只在暗中跟着。

    好不容易打发了卫府众人,卫纨正要赁马出城,却卢峥挡了去路。

    “姑娘留步,我家世子有请。”

    卫纨难掩面上不耐,却碍于那人的身份,只得走近他那架漆黑的马车,对里面恭敬道:“不知将军有何要事?小女今日实在紧急,您能否容我改日再叙?”

    “姑娘何事紧急?”

    卫纨也不掩饰,直言道:“为人收尸之事。”

    赵渊挑了挑眉,伸手掀起车帘,略带深意地看着卫纨,“收尸是大事,赵某送姑娘前去可好?”

    卫纨微怔,看了看马车,确实比自己骑马快些,也不至抛头露面。虽然眼前是尊瘟神,但自己现在的身份毕竟是卫家女,他也不敢轻易如何。思绪一动,便答应了。

    马车向城外绝尘而去。

    车内安静,对面之人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让卫纨有些招架不住。饶是她见惯了各类形形色色之人,也从未有人能如此,像刚从冰窟里出来似的,周身都是寒意。

    “去给何人收尸?”赵渊打破沉默。

    “小女故人。昨日长兴坊大火,死了一户人家。那人家未有其他亲人,小女是念旧情,前去安葬。”

    赵渊望向卫纨,眼神刀子一般,像是要将人割破。卫纨登时心头一颤。

    “姑娘识得沈吉?”

    自己的名字从这人口中而出,卫纨大骇。

    “你……你怎会知道沈吉?”

    赵渊低眉敛睫,神色黯然,“亦是故人。”

    卫纨左思右想,只觉荒唐,自己还是沈吉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认识这人。可他却说,是故人。

    “将军,真是沈吉故人?倒是从未听她提起。”

    赵渊扬唇冷笑,“彼此彼此。在下也从未听闻,这沈家,和卫府还有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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