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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

    卫纨到达议事厅的时候,里面已是立了满满一屋子侍女小厮。

    有布菜的,侍奉茶酒的,有在门口处接应排办的,还有随时添补油烛的……

    八仙桌上只坐了三位,主位上是卫老夫人,正和蔼地指挥下人给薛怀逸舔菜,右手旁是谈笑风生的卫如恒,不紧不慢地与薛怀逸谈论着边关风土人情,一团和气。

    桌旁竟还叫了府内的女乐师弹奏古琴。

    这是招待贵客的规制了。

    薛怀逸笑得温和有礼,静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两句。卫纨进屋时,正听他道:“都说边关苦寒之地,人人茹毛饮血,未曾想还有这样的风韵雅士。”

    屋内燃着淡淡的花梨线香,浮荡着清甜奶香的气息。

    “福瑞祥和”四字以黑漆金体刻于木制匾额之上,悬之于内室门屏上端。

    卫如恒听见卫纨进门的脚步声,截住了话头,抬手示意下人添置了她的碗筷,招呼道:“纨儿可算回来了,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薛怀逸瞧见卫纨,淡淡笑了笑,轻轻将手中的玉箸放下,冲她微微颔首。

    卫纨行至众人面前,略略低了低头,弯下腰向长辈和薛怀逸见礼。

    这还是重生为卫纨之后,第一次与卫家众人吃饭。

    她心中暗暗嘀咕,观这样子,薛怀逸倒真是来做客的。他怎得,和卫府关系如此亲近了么?

    若是有话要与她说,约她在府外见面即可,何必大费周折和家中长辈寒暄。

    卫纨一面走到旁边的铜盆前净手,一面道:“请薛公子见谅。昨日晚间一时贪玩,不甚醉了,便让春岩将煎好的药送过去,小女自己则在旁边的灵霄阁宿下了。今日刚刚归家,还未来得及去探望公子一二。不知公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卫如恒接过了话头:“昨日之事,为父只是听人说起,仍是后怕不已。若不是薛公子相救,你必会身受重伤,不知焉有命在。昨日你让侍女留下句话便不见人影,今日一早,薛公子拖着伤,因担心你的安危,还特意来咱们府中探望于你。纨儿还不过来,好好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

    卫纨擦了擦手,回身低头应过。

    薛怀逸救命之恩确是要感恩铭记,她本还想着若得空了,在外设宴款待答谢一番,顺便与他聊聊沈家之事。可未曾想他竟如此热络,还特意来府中拜访,若是让卫如恒和卫老夫人误会了,可怎生是好。

    要知道这信察府尹,平日里几乎不与任何官员有私下的来往,是要刻意保持疏离,对人情关系敬而远之的。

    如今他来家里做客,又怎能不让长辈多想。

    卫纨按下思绪,行至薛怀逸身前,双手置于额前,端庄一礼,郑重道:“薛公子救命之恩,卫纨此生定不会忘。但奈何小女才疏学浅,力薄技孤,暂时无甚可作为报答,唯近日以来书法略有进益,若公子不嫌弃,小女愿为公子抄录《金刚经》祈福,将感激之情铺于笔尖,为公子积攒功德。”

    又转向卫老夫人,恭敬道:“另外,还请祖母做主,帮纨儿备下重礼,以聊表答谢。”

    随着佛道在靖昌的传播,上至帝王朝臣,下至文人士子,阅读经书的人越来越多,抄经已经成为靖昌风雅人士的一种抒发情感的方式,时常用于表达敬重、尊崇之意。

    卫纨如此之报答,便是将薛怀逸视为值得瞻仰的恩人,是要维持客套疏离的界限,两不相欠了。

    她袅袅婷婷地立在那,暗纹的黛蓝色衫裙,气质沉静且有别样的风韵。

    嘴角还带着淡漠悠远的浅笑,愈加优雅动人。

    这样的她,仿佛对谁都是温和有礼,却有着谁也无法轻易撼动的睿智果决,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薛怀逸眼中黯了黯,状似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其缘法,昨日我能相救于卫姑娘,亦是缘分使然。薛某并非那逐利之人,答谢之礼就免了,只当是结个善缘而已。”

    卫如恒听薛怀逸如此言语,心中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薛怀逸对卫家无所图,此前对卫纨也是淡淡。可昨日竟然以性命相救,今日一早又来府上慰问,完全没有一点往日清高疏离的样子。如今见着卫纨,还道甚么“结善缘”,此中之意,不言自明。

    他暗暗思忖:这薛怀逸定是良心发现,被纨儿从前的一片深情感化了,如今对纨儿示好,也是对卫府表明态度,徐徐图谋求娶之意呢。

    可纨儿又在作甚呢?还说抄甚么佛经,又拿金银之物报答,这莫非是在,欲拒还迎么?

    若是报答,今日锈个荷包,明日蒸个点心,后日一同赏园,一来二去的,不就熟络了么?当初他和崔氏,不也是这样好上的。想到这,他心中一叹,又愧疚起来:还是崔氏去的早,纨儿身边没娘,老夫人身体又不好,这才令她连这基本的待人接物之事都显得笨拙。

    卫纨未在言语,端坐在桌旁,端起身前的热茶微微抿着。

    卫如恒思来想去,语重心长道:“如今这洛京城不太平,齐王便刚刚死于行刺之人箭下,纨儿切要记得小心谨慎。我也知,身在局中,亦无法做到事事皆平稳,难免落入有心之人的陷阱中。今后,还望薛公子对纨儿多加照应,若有你在,我和老夫人都放心许多。老身是粗人,以酒达意,先在此谢过了。”

    说着,便缓缓端起酒杯,冲薛怀逸酬了酬,一饮而尽。

    这话一出,薛怀逸也十分周到,礼貌起身,亦是斟酒相酬,面上笑意浓了些。

    卫老夫人目露和蔼,开口道:“这样客套做什么,没得生分了。”

    说罢,目光又落在卫纨身上,“纨儿可知,刚刚你进屋之时,我们在谈论何人?”

    卫纨摇摇头,问:“祖母在谈论何人?”

    “是你哥哥如风麾下一名武将,名为骆凉。其人本是边境一猎户人家之子,父母皆因战争而亡,故被你哥哥收了回去,放在军中历练,倒真有几番勇猛,如今已成了如风军中一名都督。”

    “此人在军中时,偶然相识边境都护之女,此女才学俱佳,祖上为岭南文人之家,兰心蕙质,令人倾倒。骆凉对其一见钟情,奈何女家不欲女儿嫁于一粗人,深觉二人并不合适,那女子也并未动心。骆凉并未气馁,边立下军功,边向你哥哥借书,从头学起,堪堪将一肚子墨水补上。又寻人学了如何煎茶、焚香,更为那女子编织了一竹制靠枕,做尽那风雅之事。”

    “如今终于打动了那都护一家,得到了那女子的芳心,这就要办喜事了。你哥哥前几日在家书中感叹:情之一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尔。”

    说罢,略带深意地看了看卫纨。

    薛怀逸道:“此人赤诚之心,令人动容。若是能得心上之人青睐,薛某也愿为其锲而不舍,镂刻金石。”

    卫纨心中不由苦笑,世人均是希望遇见那灿烂的、美好的感情。可情之一事,最为虚浮飘渺,怎奈何世道艰险、人心易变。

    桌上一时无言。

    卫纨突然想到,今日桌上,竟然不见卫远。

    “父亲,今日宴饮,怎未叫弟弟一同?”

    听了卫纨的话,卫如恒和卫老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平日里卫纨最是不愿看见卫远,见了就要出口恶言。今日薛怀逸来,为了留住孙女的脸面,他们便并未叫卫远前来。

    左右还是个八岁孩童而已,不见客也算不失了礼数。

    卫如恒道:“卫远年岁太小,宴饮间难免觉得无趣,届时又要吵闹。我便差人为其备了饭,在自己院子中吃了。”

    这卫远,当真是在她这个姐姐的阴影下,受尽了冷落。

    卫纨抿了抿唇,道:“也好。但若下次有此等场合,父亲不如也叫上弟弟,如今他正是长见识的年岁,多通些人情,也是好的。”

    卫如恒目光染上欣慰,乐着应了,又似想到了什么,向薛怀逸道:“薛公子,老身一届武夫,对学问一事一知半解。如今幼子已年满八岁,是该请个先生教养。不知薛公子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薛怀逸探究着看了看卫纨,默了半晌,沉吟道:“若国公不嫌弃,在下愿为小公子启蒙。”

    薛怀逸是名满洛京的才子,年少时更是一举高中进士,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若有他相教养,是卫远的幸事。

    卫如恒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如此一来,求之不得!”

    ……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卫纨作为主人相送,和薛怀逸一同向府外走去,穿过回廊,并排走着。

    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晌,薛怀逸开口,淡淡道:“昨日姑娘去了何处?让在下一通好找。”

    卫纨不欲让他知晓,只道:“去会了一位友人,不欲让家中惦念,故而那般交代。并非有意让公子担忧,实在抱歉。”

    薛怀逸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如今知你身份者,只我一人。你不若当我是个朋友,平日里若有烦闷之事,皆可说与我听。”

    卫纨停住脚步,侧头看向薛怀逸,认真道:“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如今我心中只有一事,便是沈家之事,其他旁的心思,确是不多的。”

    这是话里有话了。

    卫纨很清楚,若是今后,薛怀逸成了卫远的师傅,见面的次数只多不少。若是不理清关系,表明态度,让他误会了,可是不妙。

    薛怀逸未料到她会如此说,怔愣了半晌,低头沉默了一番,重新抬头看她,眼中似有怜惜,“沈吉,如今你亲人皆去了,而卫府如今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恐会为你招祸。若我愿护你平安,你可愿……可愿嫁于我?”

    他眼中带着不安和期许,静静地向她看来。

    卫纨震惊于他的直接。

    他是权倾朝野的信察府尹,宣帝宠臣,文武双全,放眼整个洛京,也没有几人能与之相比。若说择婿,此人确是不可多得的良人。

    若是旁的女子得他青眼,自是欢欣雀跃还来不及。

    但卫纨不能。若是不知道郑惜、郑家便罢了,如今知晓了,若是她真与薛怀逸定了亲,那恐怕会是卫家的一道催命符了。

    更何况,曾经的沈吉,与此人也不过是几面之缘而已,并谈不上深交,更遑论情意。他几次相救相扶,卫纨自是心中感恩,可若不明不白嫁于一位几乎陌生之人,这其中的风险,不知会有几何。

    她曾经跌的跟头够狠了,再也不要了。

    卫纨面上恢复平静,淡淡开口,“薛公子为人宽厚,可这善意一旦泛滥,有时便会使人行冲动之事。怜悯并非是动心,也不能被误认为是情意,若是我真应了,恐怕会对薛公子不公平。”

    “我并非怜悯……”

    卫纨不欲继续,打断道:“公子!你为沈吉做的,我心中感恩,包括今日韦玄容之事,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很是感动。但日后,希望公子行事前能先知会与我,我也好早做些打算。”

    “今日公子之言,我就当从未听过。我亦会向父亲和祖母陈明,日后,会敬公子为兄长。”

    薛怀逸望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升起一股焦灼。

    从小到大,他便有种偏执,重病之时,越是被人看轻,他便越要证明给那些人看:他是可以康复的,是可以像常人一般生活的,他可以比任何人都优秀。

    后来,他的病果真渐渐好了,而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便是靠着一腔的执着和隐忍。

    现在对着卫纨,也是同样。她越是拒绝,他便越要得到。

    薛怀逸面上笑笑,低低道:“不急,左右日后常见,姑娘且慢慢考虑。”

    ……

    薛怀逸走后,卫纨回了院子,见着春岩小跑前来,担忧地问她昨日是因何匆匆离去。

    “昨日小姐走后,我从门缝处向外看了,全都是死尸……”

    春岩想起昨日的画面,仍然惊魂未定。

    卫纨平静道:“无事,是有一友人落难了,我救了他。”

    “小姐的友人,是一男子罢?”春岩探究道。

    昨日与薛公子相遇,春岩看到卫纨与他相谈甚欢,以为二人感情缓和,可今日薛公子前来,未见卫纨多么高兴,又联想到昨日所见和卫纨之前说得,不喜欢薛公子了。

    小姐莫不是,移情别恋了吧?

    卫纨叹息出声:“无论是薛公子,还是我那友人,都是因着些往日的情分,大家互相帮衬罢了,并非男女之情。”

    她报仇事毕,便去四处游历罢,做做老本行,帮那些苦命之人写写状纸。

    而婚嫁一事,是再也不想了。

    春岩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小姐,今日薛公子前来,为小姐带了不少礼物,您要点点吗?”

    礼物?

    春岩冲着远处的方桌上指了指。

    玉钗,步摇,古籍简牍,还有上好的纸笔、犀角笔床,都是极好的东西。

    这心意,是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若是原来的卫纨,定会开开心心收下,喜不自胜,并连带着做起嫁于薛郎的美梦来。

    可她不是卫纨。这一腔的情,她回报不了。

    卫纨示意春岩将纸笔铺好,沾了些墨,在一张张纸上写着答谢之词。

    所至之人,则是今日从穆云栖处听来的妓子之名,用的,是韦玄容的字迹。

    她曾经无事,喜爱描摹他人书法,将韦玄容的字迹学了个十成十,连他自己看过,都会分辨不清。

    春儿、令宾、沅沅、秋娘……

    韦玄容的字迹,端庄有余,雄伟不足, 圆健有余,气势并未真正开张。

    她边写边觉得滑稽。

    曾经学他的字,是因为一腔的情意,而如今模仿他的字,却是带着满腹的恨意。

    好一个浮生若梦,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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