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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官陇西

    卫如恒听着宣帝的言下之意,心里千回百转,又听他半晌没有后半句,一颗心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来。

    他还记得卫老夫人之前的担忧,对于纨儿的婚事,卫家不愿其成为宣帝掌控权力的棋子,要依着纨儿的喜好来才是。

    从前卫纨痴迷于薛怀逸,卫家也随她去,终归也是多少人艳羡的好归宿。

    可这打算,他现在又犹豫了。

    第一层考虑,是婚约一事,总也不好从他这个女方长辈嘴里说出来,唯要薛怀逸主动提出才好。

    第二层考虑,则是如今的卫纨……

    卫如恒不由自主地向卫纨的看过去。

    自从坠马后,曾经被卫家众星捧月养大的女儿好似变了个人。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可那份骄傲里,掺杂了些许忧虑,些许牵挂,和些许,连他都看不明白的成算。

    对着军中之事,朝堂之事,卫家之事,他大多心中有数,处事果决。

    可对着自己这个女儿,他从不敢擅自决断,只恐一个不注意伤了女儿的心,委屈了她。

    昨日薛怀逸来府上,不见她多么热络,也不似曾经那般,今日殿上提及婚事,她若是真对那薛怀逸有意思,总会在不经意间向他投去眼神。

    可是她没有。

    此刻的卫纨,只是静静立着,眉间竟有些怅惘之色,仿佛那阅尽千帆却略感疲惫的画中仙。

    宣帝显然,也回过些味来。

    卫家女,他之前从未了解过,仓促许婚,当是不妥。

    今日看来,此女颇为大胆聪慧,可却未免有些聪慧得过了头。

    瞒着父亲便将状告到御前来,告的还是那颇为有权有势的郑家,此举,非一般人可为。

    这其中,到底是她胆识过人,还是对郑家有其他深刻的仇怨?

    那状纸上,虽寥寥百字,但看行文规矩,措辞力度,以及语句的排布,无不透着饱经世事且修养练达的底蕴。

    这不是卫纨一个寻常闺阁女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宣帝的目光从卫纨移到状纸上,闪了闪。

    “朕观你这状纸,写得颇为张弛有度,连书式用词也驾轻就熟。就连那在朝为官的,也难有几人成此气候。朕可不记得,朝中有何人能堪为此状。不知卫纨你,是如何习得?”

    洛京权贵为女子请家学,均会从朝中文人老臣里面挑选,再不济也是国子监的大儒们。这些人宣帝都历历在目,并未有人是如此的行文风格。

    不对劲。

    卫纨未想到宣帝思路转换得如此之快。

    今日之事,卫纨心中满腔仇怨,又含着曾经那股自信和傲气,当时只觉万事俱在掌控。此刻,却未料想宣帝心细如发,一点小小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如今若不能圆了这话,恐怕宣帝的怀疑,还是要落到卫家头上。

    “回圣上,这是……”

    卫纨今日本是步步为营,此刻还是头次这般无措,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如何解释。

    殿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自殿上的压迫,虽是淡淡一问,却让人无法淡然以对。

    洛京之中,也不乏有才学的默默无闻之辈,可这些人,往往性格脾气极为古怪,也有避世之态,很难请其出山为权贵女子教学。

    宣帝可不是好糊弄之人,若是扯谎,会被他一眼识破不说,反而会令他更为谨慎和忌惮,有欲盖弥彰之嫌。

    宣帝之皇权,不可侵犯。

    就连赵渊,此刻也静静地等着卫纨的回答。

    遇到卫纨之后,他渐渐发现这个少女身上有无数的秘密亟待解开,他想探究,但仍未能找到蛛丝马迹。

    穆云栖所言借魂托生之语,他想信,但不会盲目去信。

    一切的一切,还要看面前的少女如何解释,看她,是不是还留着曾经的记忆。

    卫纨刚刚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间,就是无法发出声来。

    万般踌躇之间,有一道淡薄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臣,教习卫姑娘的。”

    安静的大殿里,这声音尤为清晰悦耳。

    薛怀逸略略上前,尝试着解释:“臣应卫国公之邀,为卫小公子讲学,平日空闲时,卫姑娘偶尔也会在一旁听学。臣观其对辩讼一道兴趣盎然,便教习她如何行文。卫姑娘天资聪慧,领悟力极强,是以学成极快,连臣都要刮目相看了。”

    边说着,他边看向卫纨。

    不知为何,那日她虽拒绝了他,但他不在意。他便是喜欢,她那股不服输,不怕死的劲头。

    宣帝像是信了,道:“原来如此。”

    又颇为自豪地笑了笑:“能得子殊如此博学之师,是求学者之幸。朕觉着,卫家女也是有天赋的,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

    卫如恒上前叩首谢过。他最是知晓卫纨的,曾经那样的贪玩放纵,又是何时与薛怀逸学得一手好的刀笔之道?

    这问题,可能也只有回家再细细问过卫纨了。

    卫纨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殿下众人交换了神色,均是若有所思之相。

    观来,这信察府尹似是对卫家女格外看重,莫不是好事将近?

    与此同时,赵渊却不明所以地看向薛怀逸。

    那日与卫纨在云栖阁相谈,并未发觉其与薛怀逸有何亲近的关系,他又是何时成为了卫家子女的老师?

    更何况,刚刚卫纨明显一副答不上来的样子,若真是薛怀逸所教,何不大大方方说来。

    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只一会儿,众人心思各异,而宣帝又变换了神色,奇道:“方才没有留意,现在观子殊这额头上,怎得受了外伤?”

    薛怀逸那日对卫纨“英雄救美”,额头上的伤是道明显的裂口,此时也只是不再渗血,但离着完全愈合还差得远。

    况且在朝上,也不好顶着包扎之物,只得稍作修饰,可仔细一观仍然清晰可辨。

    那日所发生之事,正是在新科状元的宴会上,殿下众人之中不乏参与宴饮的,皆是亲眼目睹,此刻听宣帝问起,有好管闲事的,也有些眼神飘忽,蠢蠢欲动起来。

    宣帝又怎会遗漏殿下那一双双似有故事的眼睛。

    “哦?莫不是有何我不曾听闻之事?何监丞,你来说说?”

    少府监监丞何少为平日里最是爱凑热闹,平日里喜爱参加宴饮游会,对洛京中的大事小情很是知晓,故而宣帝最先问到了他。

    何监丞刚过而立之年,似是因平日里玩乐之心仍盛,故而显得极为活泼年轻,此刻面带微笑,斜睨了眼薛怀逸,轻快道:“薛府尹之伤,大抵是那日救卫姑娘所得。”

    接着,便在宣帝的一再追问下,将那日的事情倒了个十成十。

    宣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眼神在二位主角身上来回辗转。

    他此刻看出来,薛怀逸对卫纨,确实是有好感的。

    可是信察府给了薛怀逸,便不能再给他兵权。他薛家可以和京中的任何世家贵族联姻,却不能与卫家。

    当初重用薛怀逸,也是看在他和薛王那边关系疏远,愿意放弃亲缘,忠心于他。

    而当初选择了成为自己的近臣,便该知晓,婚姻一事,他已做不得主。

    想到此,宣帝若有所思地看向卫纨,问道:“子殊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心中可想好如何报答?”

    卫纨看了看宣帝,知他不会无缘无故地问,却暂时猜不透他的目的。但她知道,宣帝绝不喜欢自己的亲近重臣与卫家关系走得近。

    今日的郑家就是一个例子。

    宣帝就是这样,可以宠着郑家,是因为他需要,若发现郑家有旁的心思,如今发落起来,也是瞬间翻脸。

    如今,卫家,也不可以有旁的心思。

    卫纨于是道:“回圣上,臣女家中长辈已为薛府尹备下厚礼,臣女也已为其抄经祈福。其他的,臣女目前力薄,尚不能报答。但得薛府尹教导,臣女定当尽心竭力,争取尽早出师,不辜负薛府尹传授之才学。”

    宣帝似是对卫纨的回答很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

    “卫家之女心思良善,又颇有才学,杨理一事,是郑家为官无道,让你们受委屈了。朕,已发落郑家,但对杨理之妻和卫家女,也要赏赐一番,以作安抚才是。”

    宣帝说着,用手点了点内侍监监正张韬的方向。

    “张韬,传朕的旨意,对杨理厚葬,其妻赏黄金百两,以及洛京中一处清净良宅。至于卫纨……卫家不缺钱银,朕便许她入宫中书院,任其挑选十部古籍。”

    卫纨与阿梅均下跪谢恩。

    “还有,下个月便是皇太后六十生辰,朕想要大为操办。届时,卫家女也来吧。”

    卫纨敛目弯腰,答应道:“臣女,谢过圣上。”

    皇太后的寿辰,在皇宫内都算大事,宣帝请她参与,是在给她结识皇家的机会。

    这是在抬举她了。

    此时,宫女太监将原本被宣帝踢落的雕花御案重新归位,包括那磕破了郑谋额头的折子。

    那折子上还残存着大理寺寺卿郑谋的血,此刻已经干涸,在褐绿色的封皮上尤为刺眼。

    宣帝皱了皱眉,伸手抄过,揭开看了半晌,抬眼看向国子监祭酒王文忠:“若不是王卿提醒,朕都要忘了,今年的新科进士,还未曾封官。”

    又向屈安的方向转过头道:“朕怎么记得,这进士之师是屈安,但这封官的奏折,怎是王卿写就的?屈安可在?”

    屈安上前道:“臣在。”

    宣帝道:“你为何不为韦进士求官?可是有何想法?”

    “禀圣上,臣与韦进士先前早已了却师徒缘分,故而,不再举荐其封官之事。”

    “哦?可是有何缘由?”

    “这……”

    屈安心中犹豫,不知是否要如实说来。若是和盘托出,这韦进士的名声是彻底坏掉了。又见王文忠不断向自己使眼色,话在口中,又吞吞吐吐。

    王文忠本也不愿意再和韦玄容有何纠葛,可耐不住王珂妍以死相逼,又拿出自己的嫁妆给韦玄容还了债,搞得王文忠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答应,帮韦玄容谋官。

    那齐王刚刚遇刺,京兆府中群龙无首,向来,在其中谋个不上不下的官职,应是不难。

    王文忠就这样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此时屈安已开口:“臣,仅是韦进士之入门之师,只能算半个引路人,今后其如何,还是要看韦进士的造化了。臣,爱莫能助。”

    宣帝挑了挑眉,隐隐觉得这其中有故事,又不好点破。

    何少为刚刚因为宣帝提供薛怀逸的八卦上了瘾,此时内心仍然跃跃欲试,直言道:“圣上,那韦进士乃是一风流人物,大抵,是和屈安并非通路之人罢了。”

    接着,就将他从坊间听来的韦玄容的风流韵事娓娓道来。

    殿下众人均听得津津有味,连宣帝都不免有些诧异。

    半晌听罢,宣帝道:“与妓子玩乐,倒也算文人之间的雅事,但这韦进士嘛……刚刚高中,便如此狂妄自傲,性子确实还需磨练。”

    沉吟半晌,宣帝扬了扬嘴角,要笑不笑地看向王文忠:“虽说是结亲的人家,但王祭酒也莫要太过偏私了,这韦玄容嘛……陇西节度使刚没了,朕这就令韦进士封官陇西,去那边历练一番,磨磨他的性子。王祭酒,可莫要舍不得吧?”

    这话是圣旨,又怎容他人置喙。

    王文忠一个小小文官又哪敢反驳,只得谢恩应了。

    只是回去,又要花费好一番功夫与王珂妍相说了。

    万事毕了。

    今天这好一番折腾,宣帝也累了,忙招呼众人散了。

    临了还不忘让太子去送送卫纨。

    卫纨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笑着与宣帝谢恩告别,拉着阿梅往出宫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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