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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伽之毒

    卫纨嘴角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好阿,割席了好。割席之后,便不要相护!

    她上前一步,对着宣帝躬身下拜,殿内又响彻了那溪水般的声音,像自远古而来,沉静动听。

    “杨理尸身,此刻便在殿外。先前恐污了圣上视听,故而未抬进殿内。”

    “此人身中何毒,大理寺查不出,坊间查不出,但这皇宫的御医遍布能人,天子眼下,毒物定是无所遁形。”

    卫纨双手举过头顶,盈盈下跪,扬声道:“臣女恳请圣上差人为杨理验尸,以正此案!”

    郑家几人,大理寺卿郑谋,刑部员外郎郑洵,包括老谋深算的郑彦,此时唇上均失了血色,瞳孔控制不住地颤动,仿佛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之中。

    这毒,他们怎敢让宣帝知晓。

    郑家之人从未想过,卫纨会为杨理之事鸣冤。权势滔天的日子过久了,对于普通的衙役之性命,他郑家想杀便杀了,从未想过他能翻出什么天去。

    可他们最不该疏忽大意的,便是卫纨对沈家一事的执着。

    毕竟他们万万也想不到,她便是曾经的沈吉。

    郑谋咬碎了后槽牙,强撑着道:“圣上三思阿!此人身中剧毒,恐污了御医为圣上诊断之物!况且他一衙役,怎能劳烦圣上之御医!不若将其送往信察府下设医馆,细细查探一番,再禀明圣上。”

    说着,还抬头向薛怀逸望去,似是想请他出言相帮。

    薛怀逸便看向卫纨。

    卫纨对上那道眼神,其中蕴含着如晨曦般的温柔,不经意间,便令人陶醉其中。可她却从那柔光之中,探到一丝责备。

    像是责怪她,为何不求助于他,为何不与他商量行事。

    卫纨也说不清是为何。阿梅找上门,事发突然,但她也未必没有机会寻薛怀逸商量。

    可那日,她见赵渊找上华瑞堂,不顾与郑家撕破脸,也要将真相呈在宣帝面前。那本应是薛怀逸分内之事,却不见那人有所动作。

    曾经杨理的诉状,薛怀逸压下,解释说,是身不由己。

    如今他本可以监察百官,踏平郑家,却仍无所动作,也是身不由己么?

    次数多了,信任就没了。

    罢了,总不能将希望置于他人身上。

    卫纨一路走来,最是知晓,靠着谁,都不如靠着自己。

    对于郑谋的暗示,薛怀逸静静看了会卫纨,便收回了目光,终是没有开口。

    宣帝笑了笑,却道:“郑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是有何事,不欲让朕知晓么?”

    殿下无人敢作答。

    宣帝猜疑之心颇重,越是有所隐瞒之事,他便越是要查个清楚。

    他扬了扬手指,对张韬道:“把杨理的尸身拉下去,即刻叫太医院掌药官亲自验!对他说,朕就在这等着,他验完有了结论,便立刻来告诉朕。”

    张韬领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今日这朝堂的时间,拉得格外的长,可众人均精神高度紧张,未曾有倦意。

    过了约莫三刻,张韬便又回来了,却并未带来那太医院掌药官,只快步走到宣帝耳边,小声耳语着。

    那毒物,有结果了。

    众人听不见张韬说了什么,却见宣帝面上的阴霾,一阵盖过一阵。

    那毒,便是前朝烟穆国宫中之物,“乌伽”。

    此毒并非一朝毒发,而是服用七日之后,人便猝死,观之与寻常中毒无异,无色无味,即使是尸体上也难以被检验出来。

    但皇宫内的御医自有一套验毒的法子,轻易便能知晓。这毒,在前朝从烟穆国流传至靖昌皇室,有传闻说,当年严震便善用此毒。

    故而宣帝听得“乌伽”二字,额上青筋直跳。

    “乌伽”的原料乌子,原为一种植物,本有治疗之效,单独用之,并无毒性。若想合成这毒物,唯有将乌子加入另一味堇果果根,熬成汤汁,名为谢罔,将二者合用,经过特殊炮制,才能成为剧毒。

    而昨日清点华瑞堂之物呈上来的单子……

    宣帝当时一一扫过,本没有特殊留意,但此时回忆起来,便都通透了。

    那单子上,有成箱的乌子,名目为浸染木料之用。而另一张单子的角落里,也列了堇果,用途则是,以果油为木料润色。

    若是埋在华瑞堂成百的原料单子里,常人并不会将二者联系起来。可宣帝是何等心细如发之人,自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张韬禀明结果便退下了,宣帝却是嘴角一抽,抬脚便往身前的桌案踹去!

    砰!

    雕花御案瞬时被掀翻在地!

    上面的一应物什铺洒在殿前,其中还有一本折子飞了出去,正好砸在了跪着的郑谋头上,将他额头登时磕裂出个口子,血流不止。

    宣帝勃然大怒:“好个华瑞堂,好个大理寺!”

    殿中众臣大部分还摸不着头脑,不知事情原委,郑家人却是跪了一地。

    郑谋满面惊惶,朝地上磕着头:“圣上息怒!都是臣下查案不精,未查清缘由便依经验结案,是臣的疏忽!臣甘愿受罚,与旁人无关阿……”

    宣帝闭目,抑制这喷薄而出的怒火,心下了然,这事,原是郑家监守自盗,毒杀杨理,还想冤枉卫家女,计谋不成,便草草结案。

    而其想要封的口,想要掩盖之事,已是显而易见。

    宣帝已懒得与郑家人周旋,直言问道:“这杨理只是京兆府的衙役,你为何偏要他死?”

    郑谋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臣,臣实在不知……”

    卫纨冷哼一声,不愿再听,出声打断道:“杨理本非衙役,一年前,他是京兆府之主簿。因齐王疏忽政事,被牵连贬职。后又写状纸状告齐王,不久便中毒身亡了。臣女只是推测,那谋害之人,应是为了灭口。具体是何人,圣上一查便知。”

    宣帝心下冷笑:现也不用查了,那幕后之人昭然若揭,所隐瞒之事,不过是那与齐王共谋之事罢了。

    郑家,华瑞堂,百官宴,若说没有结党营私之心,他是如何也不信了。

    不过,状纸?

    宣帝俯视着众臣,探寻道:“众卿之中,可有收得杨理状纸之人?怎得朕,从未听闻?”

    殿下嗡嗡之声四起,众臣交头接耳,未有人应答。

    卫纨只觉脑中轰然,不敢置信地看向薛怀逸。

    薛怀逸当初说,那状纸,是给了宣帝的,只不过是后来才呈上的。

    如今看来,竟是没有此事么?

    薛怀逸垂眸敛目,未发一言,静静立在那,仿佛周遭诸事都有与之无关。

    他当然没有将状纸呈给宣帝。当初与卫纨所说,不过是诓骗之语,今朝被戳破,全在意料之外。

    此刻,感受到卫纨审视的目光,连他也不知作何解释,索性置之不理。

    卫纨面上的惊诧只有一瞬,只有心中渐渐生出些苦涩。

    阿梅此时开口,有些忐忑地道:“臣妇听闻,夫君的状纸,是寻长兴坊吉梦斋的沈家所作,那,那状纸送往何处,沈家应是知晓的。”

    宣帝起了兴趣,“哦?今日那沈家,可有前来?”

    卫纨眉目都染了冷意,声音如坠寒冰,“回圣上,沈家,已全家皆亡。”

    赵渊听着那声音,眸中也暗了暗。

    宣帝皱眉问道:“死了?可知是如何死的?”

    “因大火而焚。起火之日,臣女恰好在吉梦斋前坠马,马儿见火而受惊,臣女也身受重伤。第二日前去查探,屋内之物俱败,但臣女留意过,沈家之家具,极为易燃,且燃之经久不灭,实为浸了油脂。”

    卫纨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似木棍之物。

    这是今早她命春岩在华瑞堂的家具上截下来的。皇宫之内不可纵火,故而她只截了这一段下来,以作演示之用。

    “圣上请看。”

    卫纨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接近那木块。甫一靠近,那物竟“腾”得火起,惊得殿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将那燃火的木块扔向地面,等了好些会子,那物仍然窜着火苗,久久不灭。

    卫纨眼中如有鬼火在跳动,“圣上应知晓,木料虽可燃,但本应是极难点燃之物。可此块木料,却遇火即燃,经久不灭。故而此物,绝非寻常会用于家具之物。”

    “可便是此种木料,堪堪用于沈家的成套家具之中。”

    卫纨又从袖中拿出一块炭黑之物,是那日她从沈家拿走的焦炭碎物。

    “圣上请看,刚刚所燃之木,为我自华瑞堂所购之红木家具中截下的片段。而臣女手中之物,则是沈家烧干之物,两块木料,别无二致。”

    “均是,出自华瑞堂。”

    殿内众臣此刻终是明白了事情原委,人头纷乱如一团散沙,面面相觑,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

    郑洵豁然起身,伸出手指颤抖着冲向卫纨,“好啊,好你个卫纨,昨日偏到华瑞堂去寻什么,浸过花油之木料,原是想着如何陷害!抹黑郑家,于你有何好处?!”

    郑彦见自己的儿子死到临头了,不想着如何脱罪,还是如此愚蠢地自认木料归属,低声呵斥道:“逆子,给我闭嘴!”

    卫纨仍是冲着宣帝,玄紫色的衣裙被火光映着,衣领间绣着的金线如跃动的银河。

    “臣女今日前来,不为好处,只为真相,请,圣上明鉴。”

    此时殿内,任谁都能从宣帝眼中看出山雨欲来之威慑和压抑。

    郑家这次,不死也要扒层皮。

    只听宣帝厉声道:“华瑞堂既然不会好好做生意,那便别做了!你郑谋既然不会做官,也别做了!”

    说着,宣帝豁然起身,众人耸然一惊,顿时齐齐跪倒了一片。

    “张韬,拟旨。”

    “华瑞堂即刻查封关停,店内一应物事皆充缴国库,与之相关所有往来商户供应之流皆查抄收没。华瑞堂掌事郑羲,贿赂官员,结党营私,杖责六十,徒两年,连同其妻其子,一并逐出洛京,永不可返。”

    “自今往后,郑家男子,非诏不得参与官员之宴。”

    “大理寺卿郑谋,监守自盗,渎职失察,笞五十,降三等,贬为主簿,罚奉三年。”

    “刑部员外郎郑洵,帮其隐匿罪状,虽可谅解,但因其所犯之罪罪同谋逆,故而责罚难逃。笞四十,罚奉一年。”

    “刑部尚书郑彦,治家不严,罚奉一年,闭门思过一月,非诏不得出。其事由刑部侍郎暂代。”

    宣帝话毕,殿内落针可闻。

    张韬领命。

    宣帝冲着郑彦,又道:“如此,可听清了?”

    郑家拉拢官员的“百官宴”,幕后正是华瑞堂的财力与人力在一手操办。又因宣帝忌惮郑家,不愿做得太过,故而华瑞堂作为靶子,被罚得最恨。

    郑家经年积累起来的关系网,以及行贿操纵之道,经此已被削弱了一半。

    那张精明瘦削的老脸上,此刻神采尽失,掠过一抹灰败无力。

    郑彦沉重地叹了叹,低头叩首。

    “臣,谢圣上隆恩。”

    一应事了,公道也讨回了大半。

    卫纨直到此时才终是松了口气,与阿梅一同执手下跪,齐声道:“臣女,谢圣上大恩!”

    经此一事,众人皆知晓,卫家有个会咬人的丫头,言谈间,也可杀人于无形。

    卫如恒悬着的心也渐渐回暖。

    宣帝缓和了神色,示意卫纨上前,道:“抬起头来。”

    “卫国公为国之栋梁,卫家对靖昌有护国之恩,朕却未曾想,卫家女眷也是如此英勇无畏,正义凛然。”

    卫纨眉间跳了跳,不知宣帝为何出言对她大加赞赏,是要安抚卫家不成?

    不成想,宣帝又笑着对卫国公道:“卫纨是你卫家第几女?如今可有婚配了?”

    卫如恒愣了愣,答:“卫纨……是臣之独女,刚至及笄之年,未曾簪笄,并未婚配。”

    宣帝若有所思,看向太子李荣。

    太子留着郑家的血,宣帝向来不愿他再娶郑家人,皇后等人谋划将郑惜嫁与太子之事,他心中清楚,却是不屑。

    郑家,休想。

    太子妃之位,必是与郑家不睦之人。

    那位置,宣帝本属意的,是薛家的薛雪凝。只因薛怀逸忠心耿耿,他信得过。

    可现在看来,又有更好的人选了。

    “卫家股肱之臣,又得女如此坚韧聪慧,品貌出众,朕观之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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