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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活着

    卫纨不用回头,便知晓那人是谁。

    不是因为气味,也非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那托住她手臂的,一抹力道。

    前世沈吉身边的父亲和韦玄容,皆书生而已,未有如此坚毅的力道。而重生以来,她曾被这力道裹挟着坐于马前,就算不接触,也能隔着气息感受到此人的霸道和张力。

    是以,卫纨没有回头,而是向后一步,侧身一礼,顺势道:“多谢赵将军。”

    薛怀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变了神色。

    刚刚卫纨所言,她已有心悦之人,而这人是谁,他本打算进一步探究清楚。可此刻,倒是也不必问了。

    面前二人举止之间,令他嗅到了相互之间亲密信任的气息,这气息很微妙,尤其是薛怀逸的这样有心之人的眼里,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此二人,关系绝非一般。

    其实薛怀逸的理解尚算偏颇。

    卫纨对赵渊,确有一份儿时情谊在,并上一份重逢之后的怜惜。

    是以,她对他多了一分信任,少了一分防备。

    而赵渊对卫纨呢?

    从开始的怀疑,到一次次的试探,再到穆云栖点破那“借尸还魂”之语,再到今日大殿上,看到她眼中不一样的神色。

    一点一滴的接触,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

    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赵渊在薛怀逸的注视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子殊平日里,可是审人审出习惯了?卫姑娘乃非被你信察府调查之人,有些问题,如此究根追底,便是失礼了。子殊莫非是前几日伤了脑子,有些神思不清了?”

    赵渊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冷傲,这话说得不甚客气,可薛怀逸何等风光霁月之人,听了也并没恼,只是自嘲地笑笑,开口仍是一片温和。

    “赵兄来此又是为何?是来找子殊商量公事,还是,也来找卫姑娘?”

    心中虽是介意忌惮得不行,面上却还是一片云淡风轻。

    赵渊轻轻扬了扬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中带着那抹杀人时才会有的懒散和厌倦。

    “是来劝子殊一句,是时候要细细看好手下人做得事了。”

    赵渊微微扬起头,对着午后仍然刺眼的光线皱了皱眉。

    “你信察府未查明的,我龙武卫为你查清了,你信察府疏忽监管,卫姑娘也替你堪破了错处,如此,子殊确要严于整顿一番。否则,连我都要怀疑,你信察府,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姓郑了吧?”

    卫纨听了这话愣了愣。她本决定看破不说破的,此时倒是被赵渊全都说出了。

    她本来也对薛怀逸无甚太大的期待,故而也谈不上失望,因此,甚至连控诉的话都懒得说。

    可如今赵渊却将这话说了出来。

    就好似,原先在沈家,曾帮过一苦命女子,状告她的丈夫对她百般殴打侮辱,却被些听风就是雨的居民讨伐插手他人夫妻之事,有违天道,以至于每每走在街上,均被人指指点点。

    她心里觉得受了委屈,这委屈不大不小,就连父亲都劝她咽下,但她心里未必不难过。

    在她选择沉默,让时间来化解一切的时候,却有位饱读史书的有识之士愿意看到沈家的难处,愿意为沈家发声,在他人于酒楼茶肆议论沈家之时愿意仗义出言,为沈家正名。

    这人,她在心里感恩了很久。

    有时候经历得多了,人反而容易陷入一种自我和解,以宽容之心,去化解那些不被理解的时刻,可此时,人们心里未尝没有期待过,能有人为她言明。

    沈吉从前,便是为她人当这仗义执言之人,直到无所畏惧。而此刻,也有人愿意为她将未说出口的话宣之于口。

    赵渊的话,就像在卫纨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刻石子,便有片片涟漪融化开来。

    赵渊本人倒是未曾察觉卫纨心中的变化,感受到她的目光,只淡淡的,用眼神将那表情收入脑海中,又低垂下眸。

    赵渊的话是问句,对方不得不答,否则,便会真成了默认了。

    薛怀逸垂在身后的手指复又捏得死紧,面上却未见恼意,只是笑着。

    今日之时准备好的说辞,是用来再次糊弄卫纨的,可此刻面前站着的是赵渊,他的话若是说了,便如同笑话一般,还要再次被他抓住把柄,反而不美。

    今日已是说多错多,故而,他索性不再说了。

    过了半晌,薛怀逸眼神扫过赵渊,又看向卫纨,忽然和煦地笑出声来。

    “不劳赵兄费心,子殊回去,定会好好整顿一番。”

    说罢,竟轻轻咳嗽几声,眼睛看着卫纨,同赵渊道:“也请赵兄体谅,子殊前两日受了些伤,还未痊愈,是以,公事上便耽搁了些,还请莫怪。”

    这是在提醒卫纨,他是因为救了她,才耽搁了查案。

    好一出避重就轻之语。

    薛怀逸的话让卫纨愣了愣,眼神忽明忽灭,心中顷刻生出些愧疚:自己是否对他人太过苛刻?或许他真的是,因重伤未愈呢?

    可片刻又缓过神来:无论如何,齐王一事,他是骗了自己的,不可再轻易相信。

    但望着救了自己性命之人,又怎能一味冷硬,只得转换话题道:“方才未曾相问,是卫纨失礼了。薛大人的伤,可好些了?”

    语气中有些关切,却也带了刻意。

    薛怀逸却并未回答卫纨,随着她话落,手缓缓府上额角的伤口,皱紧了眉,闭眼似是痛了痛。

    赵渊有些黑了脸,眉角也跟着抽了抽。

    他曾经怎未发现,这薛子殊,是如此会惺惺作态之人?

    二人就静静看着薛怀逸,看他以手缓缓揉了揉额角,有侧头微微缓了缓,好似十分眩晕似的。

    薛怀逸也觉得心中有些好笑,在卫纨面前,他总需要不停地伪装,才能换得她片刻的不介意和关切。

    罢了,今后再慢慢去破除她身上的那层坚硬的躯壳吧。

    他复又睁开眼,目光落到卫纨身上,有些无奈道:“头仍是痛……二位,请容子殊,先行告辞。”

    赵渊没有答话。

    是卫纨打破沉默,下意识地同他道:“薛大人慢走……另,保重身体。”

    “会的。”

    薛怀逸已转身离去,令人看不清表情,只吐出两个淡淡的回应之字。

    不知怎得,看他走得远了,卫纨身上绷着的弦就松了。

    哪怕身旁还站着赵渊。

    赵渊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卫纨。

    午后阳光铺陈得饱满而含蓄,卫纨今日束着堕马髻,发髻斜斜地向侧上扬着,颇为清丽从容。许是因为伴着阿梅这位守丧之人的缘故,她发间仅以一枚金钗珠头,墨发玄衣,更衬得肤白圣雪。

    赵渊静静看着,他越来越觉得,这女子,有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暖得令人想要靠近,再靠近。

    卫纨垂眸微微舒了口气,侧头便对上赵渊深潭一般的眸子。

    人的文字可以作伪,语音语气可以作假,将不悦伪装成看重和喜悦,而眼神,却难以掩饰。

    此刻那眼神里,卫纨看到了欣赏与贪恋。

    赵渊笑着开口:“走走?”

    卫纨呆怔着点了点头。

    无需她来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赵渊便缓缓开了口,好像他们本就该是无话不谈的友人。

    “薛子殊这人心思颇多。往后与之交往,要留些心才是。”

    卫纨未曾犹豫片刻,几乎是下意识道:“我知。”

    未曾想,赵渊却并未过多议论薛怀逸,儿时调转话题道:“你前几日说的托梦之语,可有何进展了?”

    “嗯?”又是毫无防备,卫纨从鼻腔中讶异出声。

    许是今日前半程颇为费心费力,此刻卫纨显得有些迟钝得可爱。

    也或许是,她对面前之人早已卸下防备,生出些许依赖之情,这情绪如何产生,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甚至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赵渊见她如此,心中竟有些微妙的柔软,面上却状作不羁,神色间不自觉带了些威严,道:“你是觉得我这人太好说话,以至于可以随意糊弄,还是觉得救了我一命,可以挟着恩情,高枕无忧了?”

    卫纨此刻有些清醒过来,张口答:“是。”

    见赵渊挑了挑眉,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又赶忙补充道:“我是说,是有进展了。”

    赵渊缓和了神色,等着她继续。

    卫纨顿了顿,将久远的记忆中扯出些许片段来,冷静道:“沈吉她对我说,在岭南的老宅后院,她……给你留了信。”

    “只是……年岁过于久远,不知,是否还能留存得住。”

    赵渊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并不相信她能凭空变出封信来,且还是年代久远的信,是否在说谎,一查便知。

    且不说经年累月消磨的纸张难寻,就连信上的内容,也非信手胡诌就成的。

    若是明目张胆的扯谎,那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当真?”赵渊不由问道。

    卫纨感到那股迫人的压力又排山倒海而来。

    “当真!信上说了什么,你……一看便知。”

    赵渊未再追问,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眸。

    只需回去让卢峥派人过去查找一番,快马来回,不出七日,便能有结果了。

    二人相伴走着,不知不觉已走出了皇城,顺着西市,眼看便要到了华瑞堂的地界。

    街上却突然热闹起来。

    是冲着华瑞堂的方向。

    “去看看?”赵渊侧眸,下巴向前扬了扬。

    “是要去看看,”卫纨从善如流,扭头轻笑道:“何乐而不为?”

    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圈,闹哄哄的,二人并未凑近,只是站在远处台阶上远远瞧着,也能看得八九不离十。

    只见昔日华瑞堂风光阔气的门庭内,此刻进进出出的都是金吾卫的兵士,手中满满当当抬着堂内的大小物什,显然一副要将之搬空的架势。平日装点华瑞堂的一室富贵缓缓清了空,满目看去,皆是失了颜色。

    华瑞堂的侍从小厮都在旁看着,许是听了圣旨,虽是面上一片凄凉,此刻也未敢言说一个“不”字。

    他们的主子,此刻许是还在皇宫殿外受着杖责之刑,尚未能抽出空来进行调度和安抚。

    等郑家众人受刑归来,看到的,大抵便是这满室的空荡和衰败了。

    待金吾卫进进出出搬空了几乎所有物事,卫纨才心觉自己还是想偏了。宣帝哪里还留着机会让郑家人回头打扫清点,待金吾卫收尾后,将华瑞堂大门一关,封门的门条贴得严严实实,倒是半点让他人进出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一会儿,卫纨感觉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只听赵渊道:“华瑞堂倒了,这仇,可是报了半截了?”

    卫纨被他说得一愣,侧头看赵渊。

    赵渊话说出口,也有些恍惚,未等她回答,也笑着自嘲道:“我真是糊涂了,与你说这做甚?左右这仇是沈吉的,也不是你的。”

    华瑞堂破败,若从卫纨的角度,叹息完满或许有之,却并无甚可特别畅快的。

    毕竟,曾经的卫纨与郑家,最多也就是大理寺的恩怨,与华瑞堂无关。

    这样想着,卫纨觉得,赵渊说得倒也没错。

    卫纨笑容有些僵在脸上,嘴角抽了抽,干着笑了两声,实在是不知如何答话。

    未曾想赵渊又道:“你与沈吉,最多是君子之交,却愿意为之做到如此地步,可是为了甚么?”

    这话,他早就想问出口了,此时说出口,倒像是有感而发。

    这问题,情理之中,卫纨也未有过多惊讶。

    赵渊看着她的神色格外地深邃和认真,那汪深潭一样清澈幽深的眸子,容不得半分欺瞒和遮掩。

    卫纨看着眼前华瑞堂一片萧条的模样,心中一片平静,此时觉得是无甚可说,也无甚不可说的。

    沉默了片刻后,她才慢慢道:“这缘由,说来,他人可未必相信。”

    “那你便说来听听。”

    赵渊已是转过身,正对着卫纨,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卫纨却没有着急作答,而是有些调皮地看着他,思索着喃喃道:“曾经却未曾想过,你长大后会是这般模样。”

    明明长得如此好看,却要每天带着一副阴沉模样。

    声音虽小,却瞒不住赵渊的耳朵,令他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卫纨轻轻笑了笑,又正了神色,马上转了语气,认真道:“我活一世,得到的本已超出常人许多,却深觉自己只是家中的蛀虫,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可若是帮了他人,我便觉着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那被帮助之人,也便不会再含冤而去。若是今日,有一人得我相助而变得更为圆满,那我,也就跟着圆满了许多,我之内心,也因此而更稳妥了许多。”

    “那么也许有朝一日,我卫家若落难,也会有人施以援手,帮我度过危难,也未可知,你说是么?”

    赵渊今日并未饮酒,此时却觉得似有些酒醉,垂眸看着面前少女清澈的面庞,那眸光如那枚血曜石一样,深邃中带着引人热血沸腾的光芒。

    他有些恍惚得觉得,沈吉,似是还活着。

    “再不济,我也因此,活得更为有价值,那么若有一日身死,也便了无遗憾了。”

    卫纨这话,便是沈吉随父为他人平冤之时,内心生发出的感受。

    曾经她为她人做状,心中是此想法,如今为自己平冤,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他人”。

    “权贵也好,平民也罢,身份永远无法决定一个人的价值。而是此人所行之事,决定着他的价值。”

    赵渊默默重复着卫纨的话:“人的……价值。”

    卫纨倚着身后的门桩,淡笑道:“对得起自己之后,再生发些出利他的心思,力所能及做一些,便是极好的了。”

    赵渊想起曾经的颠沛流离,为太子时并未享受真正的荣华,而作为市井平民时也未曾得到片刻的安稳。

    的确,身份加诸于他的,全部都是责难。

    他想说他要为母亲复仇,想报赵王的相救之恩,想全了这靖昌盛世,想让这天下换一个圣明的君主,想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战争所扰。

    等这一切事了,他便回趟岭南,身归尘土,或是,游走于天地之间。

    可他并未说出口,面前的少女便笑了,看着他道:“等一切恩怨已了,我想去岭南,告别这洛京世事的纷扰。许是再帮助些人做状纸,闲暇的时候,便去湖边钓钓鱼,放松于天地之间,什么都不想。”

    清风拂过,他听到面前的人问道:“将军觉得,此愿如何?”

    赵渊轻笑,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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