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纨知晓这下，自己不上场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又在心中打气道：虽然换了芯子，可这身体是卫纨的，身体的记忆，定不会完全忘却。

    当初她重新熟悉架马，也是极为顺畅的。

    这次，也一定行。

    孙南枝拗不过卫纨，手心都渗出汗来，低声道：“和你理解的差不多。看到那双垣置板下方所开的孔了么？那木板位于中央，各队相争，挥杆击球，球入袋为胜。不设守门之人，全靠架马堵截，规矩不多，但极为威猛！没有设限，便是没有底线，那吐蕃之人最是变幻莫测，昏招层出不穷，你……可真的考虑好了？”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道：“你若不想，我抛出尚书之女的身份，就说是我不让你去的，又有谁敢说你半句？”

    卫纨心中感动，却摇摇头拒绝了：“若是临阵脱逃，我卫家岂不让人耻笑。卫家如今，是半点也出错不得的。”

    她决定了要上去拼上一拼，即使露了丑，也可以受伤之名搪塞过去，再不济，凭借几日前在宣帝面前留下的好印象，也能折抵几分。

    孙南枝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唯有一点，选手不能下马，下马的那一方，便是输家。”

    卫纨点头记下。

    春岩此时已经拉着孙南枝的侍女阿婉稳稳地坐在观众席角落去了，也随人群激动地欢呼着，半点都不忧心的样子。

    因为她曾见过卫纨的球技，稳稳胜过卫家军中所有人。

    卫纨定了定神，接过卫家军递上来的球杆，对那人道：“走吧。”

    她还需要一匹马，一匹听话的快马。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试着吹了个哨子，方才自己那匹马便小跑着来到近前。

    这是卫家给她精挑细选的马，一匹纯血战马。

    卫纨双手握紧缰绳，左脚踩上马蹬，翻身，上马，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是这具身体的本能记忆。

    卫家军队中发出一阵高呼。

    竞赛继续开始。

    卫纨手中捏紧球杖，眼睛死死盯着场中来回跃动的拳头大小的球。谁也看不出此时的她心跳如擂鼓，唯有微微濡湿的手掌心出卖了她。

    马球若想要打得好，队中配合尤为重要，而此时卫纨的出现，仿佛给卫家军中添了主心骨一般，所有人都暗暗卯着劲，看着卫纨的指示而动。

    卫纨成了场上唯一的焦点。

    所谓马球高手，不但要击球技术超群，还要马术精良，二者缺一不可。而此时的卫纨，也只有硬着头皮遮掩自己生涩的球技和马术，用技巧来取长补短。

    挥杆，出球。

    经卫纨的观察，吐蕃队伍之所以一直胜出，大抵是因为卫家军打法过于君子，而吐蕃之人十足野蛮，使了很多投机取巧的小招数不说，又爱横冲直撞，几次都将卫家军士的马撞歪，导致接不到球。

    卫纨球技生疏，但好在骑马稳当，于是充当了护卫的角色，每当卫家有人接球之时，卫纨便冲上去，对抗那随之而来破坏的吐蕃将士。

    不一会儿，卫家军看懂了卫纨的打法，纷纷效仿起来，一时因攻守得当，卫家军险胜一局。

    台下拍手叫好之声如雷贯耳。

    看到卫纨上场所带来的变化，吐蕃那边也马上更换了打法，主要便是围攻卫纨。他们看出来，卫纨的队伍的核心，只要有人去攻击她，便会有更多的卫家军上前相护。

    如此一来，卫家的打法便又乱了。

    卫纨不欲让吐蕃那边得逞，大声道：“别管我！跟着球走！”边说边追着那在空中传递的马球而去。

    远远有位卫家军抢到了球，听见卫纨的召唤，便使了力，挥动球杖，将球传给了卫纨。

    卫纨没有接球的经验，心都快跳出了胸腔，伸出球杖凭着本能意识，才险险接住了球，又将球打了出去，被其他卫家军接到。

    马场内又是一阵叫好声。

    起哄声中却额外夹杂了刚刚未曾有过的喧闹，似是在议论什么新鲜事，但卫纨已无精力去探究。

    她好不容易刚舒了一口气，又听身边有人提醒：“卫姑娘，看球！你的位置好，直接投！”

    又是一记飞球向卫纨而来。

    投球……卫纨向不远处的木板孔洞看去。

    还好，离得不远。这不算一个很难的球，卫纨只需要侧过马身，将球以另一个角度击落入袋就可以了。

    她此时眼中似乎只剩下了那不大不小的洞眼，她抱着必赢的决心，捏紧了球杖，对准了飞来的球，扬手便向那洞口的方向挥去。

    “呜————”

    身下的马却突然遭到外力的猛撞，嘶鸣出声。

    是吐蕃的人冲上前来，用他的马狠狠撞击卫纨的马，将卫纨的马头撞偏了出去。

    因这意外的撞击，球就堪堪偏了半寸，射飞了出去。卫家将士们一时心急，赶忙簇拥着球飞的方向，将其救回来。

    这种程度的撞击对从前的卫纨来说不算什么，是以卫家军并无一人过多担忧，而是都忙着互相传球。

    可卫纨已双腿发颤，身下险些不稳，拽紧了缰绳，上半身腾空了出去，她试图用力夹紧马背，却无济于事，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抱住马颈。

    观众席上的人们看得真切，此时都倒吸一口凉气。

    若是曾经的卫纨，有熟练的临场经验，趁着马惊，便会腾飞而起，踏着马背先将球投入袋，再旋转脚步调整好姿势，最后利落坐回马背上。

    可现在的卫纨，只能勉强紧紧箍着马颈，控制住自己不往下掉，眼睛还要留意着球的动向。她一边想办法将危急之势慢慢扭转，一边不想拖队伍的后退：如刚刚孙南枝说的，若是自己掉下马背，那就宣告了卫家输。

    赛场上，每名球手都是不可或缺的，更何况卫纨的角色至关重要。

    可吐蕃的将士们都是球场高手，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怎会给她机会。

    又有一匹吐蕃的马上前，狠狠地撞击卫纨的马。

    “好————”

    吐蕃众人对这举动连连叫好。

    靖昌与吐蕃的关系很微妙，既是合作共生，但暗地里又互相针对，故而，在这样的竞赛场上，双方都是憋着一股子劲头，想要争一口气的。

    确实不会留有余地。

    随着那剧烈的撞击，顷刻间，卫纨本就受了伤的马儿再次吃痛，不受控制地仰头惊跳，卫纨再也维持不住平衡，整个人再次腾至半空，彻底失了依仗，连双腿都从马背上脱离了出去。

    此事发生得突然，卫家军也是未曾料及，此时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可却有些晚了。

    卫纨已经做好了狼狈坠地的准备，她闭紧了眼，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若是如此从半空而下，摔倒在马场的沙地上，即使是背部先落地，还是不知会有多痛。

    右手仍将球杖握得死紧。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顷刻间，身后却突然传来一抹力道，有人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将她往上提。

    大约是速度太快，情势太急，所以施了点力。

    卫纨猛得睁眼。

    她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痛，感受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也听到了远处人群中重新燃起的沸腾喧闹。

    久经沙场，尸山血海里冶炼过的人，那力道从她的肩膀钻入心底，弥合了她本来难以忍受的眩晕失重感，那是——

    是他。

    她猛然发觉，自己已对赵渊这般熟悉了。

    上次他只是在她身后，轻轻扶了她一下，她便本能觉得是她，而此刻……又是他。

    赵渊今日本就是在寻卫纨，是关于那封信。他让卢峥去找了看了，却是有一封陈年旧信。语气稚嫩，信纸脆弱泛黄，上面写着对他的思念，还说会等他。

    这确实是沈吉的信。

    不知怎的，赵渊第一反应便是找到卫纨，至于找到了说什么，他一概未曾想好。于是立刻差人去问，就听闻她前来飞龙院开赛的消息。

    飞龙院内确实因他的到来起了不小的骚动，很多人怕他，他知道。

    可他今日眼里只有卫纨。

    卫纨个子高挑，在一众男子中间也显得硕长。她和平日一样，穿着深色的胡服，虽是利落挺拔，却已隐隐有了属于女子的曲线。

    她额尖出了些薄汗，发髻也因运动有些散乱，却反而为她的冷艳添了生机，几缕碎发微微拂过她那略有些泛红的脸颊。

    赵渊暗自腹诽：自己是否看得有些太过仔细了。

    于是卫纨第一次马被撞时，他远远看见了，见她拿球杖的手微微颤抖着，便觉得不对劲。可也只有他能看得到，而参赛的其他人则一切如常。

    他本能地便翻身上马。

    还好，来得及接住她。手中使了些力，将她稳稳地放置在身前的马背上。

    第三次，她和他这样坐着。

    卫纨转头去看赵渊。

    还未等她开口，却听他向吐蕃众人扬声道：“卫姑娘受伤了，今日本不应上场。剩下的赛事，我来替她。”

    卫纨看着尽在咫尺的赵渊，他脖颈和下颌的线条极美，再往上，便能看到如雕刻般的唇。卫纨转过头，不再看下去了。

    却感到赵渊伸出右手搭在她腰间，紧了紧。

    “为了公平起见，我便增强难度，带卫姑娘一起。”

    吐蕃人不知来者是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玄色劲装下，宽肩窄腰，肌肉收得极紧，再观气质，则是极为沉稳贵重。当他策马一步一步朝着人群而来时，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气场。

    为首的吐蕃人眼含深意道：“这是你说的。”

    卫纨下意识抬自己手去抚他握着她腰间的手，指尖都在颤。却听他幽沉的声音自耳后传来：“你让我去取的信，我取到了。刚刚救你，算是答谢……你受着便是。”

    她手碰过来的刹那，冰凉凉的。

    他又问：“紧张了？”

    卫纨向周遭瞟了一眼，观赛的众人的神色中，想要看热闹的颇多。

    她沉吟了半晌，犹豫着开了口：“将军帮卫家赢了可好？就算是……我欠你的。”

    他在，她便不再觉得自己是孤军奋战。

    又半转过头，眼睫颤动，不自然道：“……谢谢你。”

    赵渊唇角一丝淡笑：“不必言谢。”

    这极普通的三个字，用赵渊低沉的嗓音说来，却极为动听，听得卫纨半边耳朵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