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子望舒

    “他、每日起得都很晚,现下应该在帐子里睡着。”

    黄静之据实以告后停了停,突然回味出了林见微的未尽之意,她神色一怔,圆眼微睁,“难道大小姐是怀疑……”

    林见微同她对视了一眼,直言道:“也不全是,只是细想过来,还有谁能这般紧密地掌握我们的行踪,甚至连昨日半夜里应时云突发潮期都很快知晓?”

    如今林肃给的黑面士兵几乎在暗中把校场围了,没有爬虫盯梢的情况下,只有处他们中间之人能这么迅速地安排人闹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那老头确实机敏。命他闹事的人并没算到应时云突发潮期,但他却能随机应变。这样的话,叛徒是外面的人也说得过去。”林见微又道。

    黄静之踌躇:“先前离开的王参将、西厂陈公公和…和五皇子殿下的小厮、亦皆有可能。”

    林见微看了黄静之一眼,明白了她好像有些不愿怀疑张循礼。

    这也很正常,是她此刻太以局外人的视角来推测了。

    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张循礼虽然不似她俩这般亲近,但也是有实打实的情谊,除了平日里有些男乾元会有的小毛病,一直以来看着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

    “大小姐。”黄静之面色凝重,“张副将是老爷一手提、提拔上来的,二人知己情深,几年前张副将曾为救老爷于战场上被、被生生砍断一臂。如若他们父子…”

    她没说完,但林见微却听懂了。

    张副将是林肃无可替代的重要心腹,而且十分忠诚。他们父子俩,一忠一愚,多年来一向如此,是真的还好,要是演的,那便就是两个实打实的阴狠角色。

    如若他们父子有叛心,那对于林氏来说将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只是觉得他从戴丝巾进将军府饭堂门的那一刻开始…有点怪吧。”

    林见微犹豫着看向张循礼没有动静的营帐,最后还是道:“先尽量同他隔开一段时间,派一两人盯着他。静之,马上我护送这些百姓去防疫所,你得去帮我办一件事,缙城之内,帮我找一到两头生了痘的奶牛,形状似天花痘疹那般。事不宜迟,要尽早送到防疫所来。”

    “好。”

    黄静之认真点头应下,表情因为林见微的话绷得很紧,目光在张循礼营帐附近游移。

    两人密语这半天,黑面士兵已将百姓们整好队,准备待发。

    站在两人对面的应时云咳了一声。

    林见微整起了自己的衣物,没听见似的。

    应时云挑了挑眉,提高声量喊她:“林见微,不许装聋,本殿下也要去。”

    黄静之闻言哽了一声,只觉断袖真真恐怖如斯,竟还要同小姐生死相随。

    林见微瞥了一眼应时云背后泫然欲泣、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的清和,果断拒绝道:“防疫所太危险了,殿下不要使小孩子脾气。将军府如今应算安全,殿下今日便可回去,待城内疫情稳定后再出来行走。”

    应时云哼了一声,点了点自己发热的额头,模糊又暧昧道:“不去也行,但你的信香太烈了,我现在吃抑元丹都没用,你走之前必须得来我营帐一趟。”

    他这句话声音较低,只有他们四人听得见。

    话音刚落,黄静之仿若雷劈,往后踉跄两步,沉痛地盯住林见微。

    她家大小姐竟已经着了套了?!林氏难道当真要绝后……

    林见微心虚地撇开眼,清咳一声,“殿下莫要胡言乱语,有事我随你去营帐再叙。静之,速去办我交代的事情。”

    黄静之张了张嘴,游魂一般跑开了。

    形势不等人,林见微火速拉着应时云跑回营帐,抢先道:“殿下此刻应该去找个和你相宜度高的坤泽,而不是再找我来做临时标记。”

    应时云瞧了一眼两人牵住的手,心情大好道:“说得好听,外面现下乱成一团,我去哪找稀少的坤泽?你我既然信香都紊乱了,那就正好借你的用一用,不行?”

    他自然又快地除去自己的罩面,甚至拉开衣领,露出些白皙有致的锁骨来。

    少年瞧着她,下巴微抬,像是在发出什么无声又充满诱惑的邀约。

    像一只名贵又骄矜的雪白波斯猫。

    林见微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危言正色道:“最后一次。”

    “嗤。”应时云睨了她一眼,把人抵到角落,“快点。”

    林见微按住他的肩膀,俯身咬了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颤了颤,任由极致的舒爽和愉悦蔓延到全身。

    佛手柑味被新雪包绕其间,一时间帐内清味如冰,沁人肺腑。

    应时云趁着林见微失神,薄唇在她的侧脸上描摹轻蹭。轻吻过挺直的鼻梁,微挑的凤眼,她的每一处都长得让人心喜。

    待林见微的尖牙从香龛处拔出,应时云停了动作,同她一起平复了片刻。

    林见微看了看他,哑着嗓子道:“我得走了。”

    “…嗯。”应时云眼睫轻垂,遮住了几分神色,缓缓开口,“留意身体。”

    “殿下也保重。”

    林见微只来得及匆匆看他一眼,然后便在门外士兵的催促中快步离开了。

    保重…保重。

    应时云理着衣襟,头一回觉得竟能从这两个字中品出几分甜味来。

    …

    策马从校场赶到防疫所的一路上都是山道,林见微一行人才刚步入城内,便瞧见了一些凄惨的百姓。

    因为封城锁户,街道已经算是空旷了,在一个偏僻交叉的路口,挖着深坑,内里垒了十几具面目模糊的尸体。

    官兵围在尸体外面,远远挡住哭喊着要扑上去的家眷,严厉高声斥道:“天花病人的尸体必须焚烧!你们在这闹是想自己也出花还是想全家老小都出花?让你们把尸体带回去就是害了全城的人!再闹通通抓进府衙的监牢里关起来!一人五十大板看你们还闹不闹!”

    “烧!”

    领头的官兵一声下令,黑油泼溅,五六根火把应声扔下,尸体瞬间焦黑卷曲,空气中涌出一股刺鼻的皮肉烧焦味,油脂点燃的刺啦声让人莫名升起几分物伤其类的恐惧。

    “作孽…作孽啊。”“娘!娘啊,别烧我娘…求求你们!”

    那些被挡在几丈外的家眷们无助地哭嚎,他们衣着凌乱,眼睛哭得通红,只能这般看着昔日的亲人带着一身溃烂的脓疹,被扔在坑里,烧成一抔不明不白的灰烬。

    过去讲究入土为安,发肤归天殡地。

    火葬对封建的古人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更何况是这种骨灰都得不到的火葬。

    此时林见微不能贸然阻止什么,这是太守的决定,只是手段死板,本质无错,即使她认为有□□的隐患也应该徐徐图之。

    如今的两方其实都很难做,该恨的是天灾人祸,是肆虐暴发的天花瘟疫。

    林见微的目光一一从那些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百姓脸上扫过,心中难免涌起阵阵哀伤。

    人类在大灾面前真的脆弱又渺小。

    灾难就血淋淋地发生在自己面前,再让林见微把这些无辜的百姓仅仅当做书里无关痛痒的一些字符,她做不到了。

    “驾!”

    她眼眶微热,用力一挥马鞭,转头扬声道:“走,加快速度,午时之前尔等随我务必赶到防疫所!”

    “是!”

    一行人紧赶慢赶,又走了一个时辰,才抵达防疫所附近。

    防疫所是在郊外建的一个较为简陋的大山庄。

    林肃支援的六千兵马散布其中,守门的士兵看衣着便能认出来是北府军的人。

    他瞧见一队兵马踏着黄土扬尘而来,领头人身姿熟悉,看清后忙喊道:“小将军!小将军来了!”

    林见微高声应了,凭借肌肉记忆利落下马,示意身后的黑面士兵将百姓送进防疫所内,自己等最后再进山庄。

    守门的士兵跑过来自觉同她说起如今防疫所内的情况,面上戴着相同款式的丝巾罩面。

    看起来太守应该找铺子做了不少这种轻便的罩面,能做到人人皆有,这是好事情。

    守门兵引着林见微往庄内走,介绍道:“山庄有一大半都是病人的住所,隔着一个小湖,另一边有些零散院落是给大夫们住的,我们这些兵就住外围的小屋子,方便值守。”

    林见微随着他的话四处打量,发现庄子内部也是一样的简陋,陈设勉强满足日常生活,但也足够了。

    “小将军。”守门兵见她还要往里进,忙拦了一下,慎重道:“再往里便危险了,出花的病人多达四百人,小将军此时来此难道是有何急事?”

    林见微知道北府军上下大多忠诚,只好据实以告,“我是为了找今日刚到的京中名医…”

    一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一声温和地呼喊:“哎!大人且慢,别打孩子!”

    二人同时往吵闹处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士兵攥起一个面长痘疹的小童衣领,将人半提起,似要挥拳。

    士兵闻言收回手,赧然道:“白大夫,这孩子出了花却不听话乱跑,我只是吓吓他。”

    那个出声拦下士兵的人走上前,他身量纤瘦,穿着一袭简便的粗布白衣,笑着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颗糖果,温温柔柔地递给小童,轻声道:“这么小的孩子出了花本就害怕,我们不能再吓他了。”

    “这位就是京中刚派下来的名医之一,据说祖辈经历过江南瘟疫,有传家秘方。”守门兵指了指那个白衣少年,对林见微小声道:“此人身份特殊,是个娇弱的坤泽却做了游医,于民间救人无数,在京中和江南都颇具盛名。”

    “杏林世家白氏幺子——白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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