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微眼眶微热，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对上林肃慈爱的视线，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一开始胆战心惊，但这些时日过后，她的心境确实被灾难打磨地发生了些许变化。
“你娘都和我说了，见微越来越有出息了。”林肃笑了笑，整张脸的棱角都柔和了下来，“真好，真好。你这般样子，为父日后才能放心把北府军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交付与你。”
“爹…”
林见微难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一向没什么抱负，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去掌管北府军，嘟嘟囔囔道：“您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活它个百十来岁，北府军啊有您就够了！”
发顶上的大掌轻轻责怪似地拍了一下她，林肃佯怒道：“又说胡话了，还像个小孩子脾气！”
他说完后收回手落了座，硬朗俊挺的面上难掩疲色，此时言归正传，沉声郑重道：“明日，便是我与那匈奴王阿布勒的决战之日。”
“三公主此人热衷权势，但心机城府不深。此行派人留意她些便可，不必多加防范。”
林肃虎目微睁，拉过林见微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缓缓开口，“见微，明日替为父、替北府军所有将士守好后方…”
严格来说，这是林见微第一次经历战争。
林肃的神色中满是肃穆庄重，将她直接带入我气氛之中，升起了许多忐忑不安的紧张来。
“见微，说话。”林肃皱起了眉头，催促道。
林见微咽了咽嗓子，好半天才同样郑重地回道：“是，爹，女儿一定做到。”
好歹还有个系统在，若是遇到什么事，原文剧情应该会有办法…的吧？
林肃得到这话后似是才终于放下了心，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阖双眼，没有再做声。
林见微端详了一会他的眉眼，许久之后犹豫着开口，“爹，你定然会平安回来吧？”
怪只怪这个世界里给她留下的父母都太好，好到太不真实，让她突然患得患失了起来。
林肃眯着的眼睛掀起一条细缝，他轻松地笑了笑，浑不在意道：“阿布勒啊，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好。”
林见微瞧他似乎并不将匈奴王放在眼里，便定了定神，又才想起种牛痘之事，忙道：“爹，我喊白大夫来给您种上牛痘吧？明日大抵不会出现症状，应该不会影响您上战场…”
林肃闻言沉吟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见微，算了。几经朝局变换，数十年了…我们汉人同匈奴人也该有个了结了，成败关键、生死存亡之际，为父不能赌。”
“明日也许夜间大军便会出发，没几个时辰了。我特意选出了十万未出花的将士们同我冲锋，我们这十万人回来再种痘也不迟。”
“剩下的将士们打后场支援，体力要求不高，你领着那些医者们今日能给他们种多少便是多少吧…”
林见微看着林肃坚定的神情，能理解他的想法。
他这一生从小就把战胜匈奴当作自己的使命和信仰，如今就快看见胜利的曙光了，当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披露。
“爹，我明白了。”林见微点了点头，心中感到些许沉重。
“好了，去看看那些大夫们种牛痘的事吧。”林肃朝林见微笑了笑，慈爱道：“忙完早些休息，你这些时日还不累吗？”
“知道了，爹。”
…
其实有赵玉娘和白望舒在，种牛痘之事一般不会有什么纰漏。
再加上应时雨自觉上前盯梢，三公主巴不得赶紧看看这是个什么神仙法子，一时间人都去忙监督此事了，也无需林见微时刻盯着不放。
系统在她脑子里小声催促她回营帐，要她赶紧去练今日安排好的内功心法部分。
前几日系统都给林见微安排好了任务和课业，但是收效甚微。
心法确实枯燥可能占一小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林见微在学习心法时，还没看两页纸便要吃水果，吃完水果又要出门喘口气，喘完气坐在那抠手指玩头发发呆打盹，总之干什么好像都比背心法来得有意思。
更过分的是才看五分钟心法，就去了四趟茅房…
系统深深地沉默了，头一次真正直面宿主咸鱼威力的它还没想出什么解决办法。
到了今日要背诵心法的时间，它飞出来在林见微的面前惯例开出一个电子屏幕，按记忆翻到了昨日背到的哪那页，小球哭丧着一张脸，正准备开启它鞭策宿主的无效日常，谁知今日的林见微并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甚至帮电子屏幕调好了角度，接着把内功心法翻回了第一页。
系统晃了晃身子，提醒她：「宿主这些你背过了…」虽然等于没背…
“嗯，我知道。”
林见微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她淡淡地伸出手指在第一页的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式划过，开始了无声地认真默背。
系统瞧见林见微的神情，它淡蓝色球身闪了闪，思索着：「宿主似乎…愿意学了！」
不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系统开心地上下飞舞，叽叽喳喳开口，「宿主你先背，有什么不会的你就问我！」
“嗯…”
林见微没空应声，极快地进行起了她的背诵任务。
这个世界的意志果然狡猾难测，仅仅是让她感受了一回人世间正常的父爱母爱，就让她生出了些许应该努力一些的错觉。
至少…至少她应该有些能自保的能力…
若是遇到什么事，才能不拖累别人也不拖累自己。
想到这，她背诵的速度更快了起来，只想赶紧背完，好让系统进一步带她去学习掌控内力。
两个时辰后，林见微将心法书背了大概三分之一，她正要继续翻页时，忽然在空气中闻到一丝诡异的香味。
下意识皱起鼻子嗅了嗅，还没嗅几次，林见微便觉得头脑开始闷闷的发沉，眼前的桌椅陈设霎时天旋地转，让她直直“咚”一声往后栽倒在地。
所幸她一直坐在床边，床榻离地面不远，是以没有受伤。
「啊…宿主！宿主你怎么了！」系统不知发生了什么，开始恐惧地奋力尖叫，还没叫上两声，便瞧见林肃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它诡异地卡了一下，忽闪着翅膀，开始暗中观察。
林肃此时的表情一如白日，他缓缓走了进来，将林见微轻轻搬上了床榻，然后拂了一下她的额间两穴，将人小声唤醒。
“见微…见微…”
林见微只觉得脑子昏得厉害，她听见有人喊她，便用力睁眼，但眼睛似乎并不能看清四周，眼前的景象带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滤镜，把探头注视她的林肃的脸都模糊柔光了许多。
“…爹？”
林见微迟钝地反问。
“是爹爹。”林肃似乎是笑了一下，那张脸不似白日疲累，此刻精神奕奕，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见微，为父即可就要率军出征了，特地再来看看你。”
林见微闻言清醒了一分，挣扎着要起身送他，却被林肃按了回去，他瞧着比白日里更温柔，伸手给女儿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温声道：“见微，你还没见过你妹妹呢…此次战事一了，我们一家四口便可以回京都过好日子了，往后家国太平，为父便再无心事。”
林见微努力理解着他的话，应和道：“爹，好…”
“虽说白日里我想让你接手北府军，但其实…”林肃又笑了笑，他今日似乎笑容格外多，甚至带着几分意外的不好意思，“其实为父更爱平淡无忧的日子，你说今上何必苦苦猜忌，若西北能安定，我林氏解甲归田又如何？”
林见微听到这有些想笑，没想到林肃内心深处也是向往咸鱼生活的，光是这一点，他俩还真挺像父女。
这时已经到了夜间，屋内蜡烛不亮，林见微又视线模糊，她只能尽力分辨出林肃说完这句话后站了起来，似是要走了。
“乖女儿…”林肃盯着她，往后退了一步，那双平日里犀利如电的虎目此时似有千言万语，闪动片刻，最终还是化做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照顾好你娘。”
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最后消散于无。
空气中不知谁点的香味愈发浓郁，林见微没能来得及多想，又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穿越紧这个世界后，其实她很少做梦。
这还是第一次梦到如此清晰的东西，在梦中，林肃大败匈奴王阿布勒，举办庆功宴后，他带着赵玉娘和自己星夜兼程赶回了京都的将军府。
在将军府的家里，林见微还有一个才几岁的小妹妹，她长得玉雪可爱，似乎刚见面便十分亲近她，她带着妹妹出门赶集市，给娘亲和妹妹买了许多簪花、首饰和水粉，也没忘给爹爹带了一些便宜但他爱喝的烧酒。
林肃就如同他说的那般，回京后边上书交了兵权。老皇帝念及了与林肃父辈少年时的情分，放弃了猜忌，答应放他们一家四口回归乡野。
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了熟悉的江南水乡，在一个偏远的村落小镇里自己搭了院子去住。
林见微在那个小院里似乎住了许多年，看着小妹长大读了私塾，看着爹娘青丝染上白发，看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她和林肃都过上了梦想中平淡而又美满的生活。
大梦一场，不知岁月几何。
林见微似乎在这个梦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睡得安稳，唇角还带着几分笑意。
梦境走到最后一刻，色调变黑，天地突然一片昏暗，平静的村落开始坍塌，林见微以为是地震了，她下意识想回屋救人，却被一声声似乎来自天际的呼唤猛然惊醒。
“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你快、醒醒啊…”
黄静之焦灼的嗓音出现在耳边，她用力拍着林见微的肩膀。
见林见微忽然睁开眼睛，黄静之仿若脱力般伏在林见微身前痛哭出声，她目光含泪，声若泣血，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大小姐…老爷在与匈奴王决战时不敌，被斩于马下，已经…”
“已经被阿布勒…一刀穿心，后命几万匈奴铁蹄踏过老爷的尸身…”
“老爷、老爷被踏为肉泥…尸骨无存啊大小姐…”
“老爷…老爷殉国了！”
林见微的心中轰然一声，像是觉着四周都忽然虚幻了起来。
黄静之的哭喊声像被一层膜隔在了林见微的听觉范围之外，她愣在了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一丝动静。
她在说什么？
林见微的脑子在迟钝地消化着这些话，也许她听懂了，也许她根本不想懂。
“你在说什么…”
黄静之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林见微的脸上，她麻木地感受着那些如血般的温热液体，余光中瞧见了营帐的门帘边竟站着许久未动的赵玉娘。
赵玉娘好像已经哭过很久了，她白净的脸上也同样没有表情，那双杏眼中一片死寂，像丢了魂，又像没了命，只孤零零地剩个躯壳站在那里。
林见微的思绪霎时回笼，她开始急促地喘息。
原来人在大悲的时候，会有一种快要溺死的窒息感。
她捂着自己的脖子猛地起身，拂开拽着她的黄静之，快步跑到门帘边，边用力地喘气边死死盯着赵玉娘，“娘…娘！”
娘，你快说这不是真的…
林见微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赵玉娘的目光根本都落不到实处，她紧紧攥着自己帐帘的一角，如冷枯木，已经失去了鲜活和情绪。
林见微摇了摇头，突然冲了出去。
可出去了，才是面对最大的残忍。
白日里井井有条的军营，现在已经变成了伤患的救急所，失去胳膊和腿的士兵比比皆是，他们就躺在外面，躺在沙土上哀声嘶叫，惨烈的声音遍布各处、如影随形。
林见微转着脑袋四周看过去，没能找见一个长得像林肃的身影。
她没有耽搁，冲进了林肃身前的军帐，可是此时帐子内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林见微！林见微！”
应时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见微仿若未闻，她趁乱牵了匹战马，用力挥着马鞭，疾速奔出了营地。
“林见微！你回来！你去哪？！”
………“已经被阿布勒…一刀穿心，后命几万匈奴铁蹄踏过老爷的尸身…”
“老爷、老爷被踏为肉泥…尸骨无存啊大小姐…”
“老爷…老爷殉国了！”……
黄静之泣血般的这几句话一直在林见微耳边回荡，她没有办法思考，只知道她要冲去匈奴的营地，去把她的爹爹的尸骨给带回来。
哪怕是成了肉泥，哪怕是化成了黄土。
她的父亲，林肃，绝不会想死在匈奴人的领土上。
林见微挥鞭极为用力，那身下马匹越跑越快，几乎快要跑到脱力。
白日里的征战本就让战马受伤许多，此时驮着林见微跑了许久已是极限，在路过一个小湖时，马蹄一弯，林见微连人带马一同掉进了湖中。
“林见微！！！”
还好应时雨驾马一直追在她不远处，他忙翻身下马，冲进湖里抱住了无意识中下沉的林见微。
应时雨将她带到湖边，上半身俯在岸上，拍着背部，催她呛出水来。
“快吐出来，把水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