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是一幅很怪异的场景。

    她看见斑驳的花坛与赤红色的土，头顶上稀疏的彤云静止，脚下的路面油腻而肮脏。眼前的世界挤满了荒唐艳丽的色块，在虫雨散去后的第一秒，顾兰生身上的外衣被冷风吹成一片风帆，像再度掀起了一场燎原的风雪，随后，云彩动了起来。

    怪异，但却很美。

    枯萎的花瓣被大风撕去，空气中传来陌生的糜烂芬芳，一根沾满了泥土的根须无精打采地悬挂在花坛边缘，似是受到了鼓舞，竟然颤抖着退缩回了泥土当中。

    而晚霞在几分钟内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色迫近。

    王一琳走到自己身边，颜依禾发现同她一道的华鸿此刻面色很不好看。

    “谢谢你，顾兰生。”王一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颜依禾能够察觉到她的情绪已经不似之前那般轻松了，而这样的变化令人疑惑。

    顾兰生对她的这番话视若罔闻，不知是故意冷漠还是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半张脸埋在长得离谱的刘海里，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检测到情绪<无名之慎>，请问是否将其转化为所需物质？」

    颜依禾的手上多出了两块原味口香糖。

    她默默地把它们塞进了口袋里。

    “罢了，你不愿意回答我们也不会强求，”王一琳没再试图与顾兰生耗费时间，她转而看向颜依禾，“E区3栋405号房，宵禁时间为晚11点，你要跟我们一路吗？”

    顾兰生朝她看过来。

    颜依禾皱眉。

    “有趣。”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王一琳弯了弯唇角，但笑意不达眼底，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顾兰生，然后友好地拍了拍颜依禾的手臂：“别太晚回去。”

    华鸿牵着彭冬雷沉默地跟在王一琳身后。

    这时她的左手被人拉住了。

    颜依禾受惊地抽回手，直面默默来到自己身边的顾兰生。

    “你有事？”

    这个高瘦的男人简直就像一棵枯败的冷杉，挡住了暮色四合下最后的一点微光。

    他还是没说话，但指了指一边的花坛。

    曾经被摧残的杜鹃花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丛郁郁葱葱的鸢尾——尽管颜依禾清楚这绝不会是这样的花朵会盛开的季节，但无论如何，它们还是在一波劫难的末尾悄无声息地绽放了。

    然后顾兰生摘下了一枚雪白的花朵，连着翠绿根茎在内的脆弱花瓣在他的指尖翻转，好似刚才的火焰尚未熄灭，颜依禾有些着迷地看着对方灵活的编织动作，发现这人的行动速度较之前灵活了不少，却殊不知自己正是他下一秒的对象。

    “好了。”

    一圈还残留着新鲜汁液气味的戒指花由顾兰生递了过来。

    “你是打算把它给我？”颜依禾纳闷道。

    顾兰生沉默不语。

    “行吧。”颜依禾只得接受。

    指尖触及另一方冰冷的手心刚要将戒指花拾起，却未曾料想他迅速地翻转掌面将她的右手拽住，过长的苍白指节完美地扣住了女性相较下纤细的手腕，而另一只手则取回了戒指花，随即将这一圈花戒稳稳地套入了对方的无名指。

    “不是大哥你——”颜依禾刚想诘问，却在顾兰生忽然生出的淡笑里哑了火。

    这个人还是很怪。

    颜依禾想，但那似微弱的笑意却总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她有见过他吗？

    记忆里无从追寻某个名为“顾兰生”的高瘦男性，朦胧的青春岁月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辙痕，凌乱地向四周延伸而去，一如北方冬天泥泞的雪地，她看不清那些掩藏在肮脏的积雪淤泥之中的纷纭旧事。

    刚好吻合自己无名指半径的戒指勒住了她无边际的思维，猛地将其拉回现实。

    顾兰生离开了。

    颜依禾觉得自己得赶紧跟着他，但又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趁早回公寓，不过也就是这一会儿犹豫的功夫，顾兰生便失去了踪迹。

    夜间逐渐起雾，颜依禾不愿再耽搁，于是从另一条路循着路标找到了E区3栋的楼房。

    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中式公寓楼，黄白相间的水磨石地砖，入口处往左拐便是宽阔的楼梯，扶手栏杆的防锈漆脱落了不少，露出了原本暗灰色的铁皮。头顶上的日光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线，令她得以看清右侧的楼管房，那里发黄的旧报纸糊住了一整面的探视窗口，玻璃上积满灰尘，留有几道手指划过的痕迹。一边的木质房门紧锁，木门表面漆皮皲裂，门锁生锈——颜依禾有理由相信，假设自己回到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那阵子所居住的宿舍结构十有八九也跟这里差不了多少，除了这看上去更加的陈旧。

    没由来的，颜依禾感到一阵寒冷，她缩了缩脖子，打算尽快上楼。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远不如她期盼的那样顺利。

    顺着一楼的楼梯往上，她很快便抵达了位于二楼之间的平台，就在她打算继续闷头往上爬的时候，似乎前方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昏暗的光线下，颜依禾率先看见的，是一堵墙。

    起皮的墙面突兀地出现在通往二楼的必经之路上，将天花板与地面堵得严严实实，就好像它本身就是这样设计的一样“自然”——不过这肯定是极为反常的，颜依禾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接着在墙上看见了一副褪色的对联——

    「

    上联：规行矩步可安眠

    下联：随心所欲百福消

    横批：遵守规则

    」

    对联中的字体扭曲歪斜，笔画凌乱，就像是学龄前的儿童拿笔随便涂抹一般张扬。

    而这时，自己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嗓音：

    “你同意吗？”

    冷汗“蹭”的一下瞬间冒上了她的脑门。

    颜依禾浑身僵硬，用余光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自己后面。

    “你同意吗？”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右手无名指上传来刺痛，颜依禾冷静了下来。

    她盯着墙面上的对联，扭曲的字迹一番变化，竟然恢复成了常见的正楷，而就在中间空空荡荡的位置里，一个色彩浓郁的福字逐渐显现了出来——

    只不过，原本理应是“福”的地方，并不是福，而是两个字：

    “我同意。”

    颜依禾盯着写着「同意」二字的“福字”，脱口而出。

    得到了回应后，似乎墙体产生了一番震动，白色的墙皮又落下了不少，但很快地，一扇门出现在了其中，颜依禾盯着门框上方浮现出的门牌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405号

    正是她的房间。

    头顶上方坏掉的灯管骤然亮了起来，一把钥匙不知道从哪里掉落，砸在了地面上。

    她捡起钥匙，对准锁孔，正巧合适。

    门开了。

    这是一处不到20平方的单身公寓房。颜依禾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对着一扇被暗红色天鹅绒窗帘挡住的旧式木框小窗，上面的拉锁已经完全被一层褐色的铁锈盖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推开。除此之外，在窗旁还放着两个柜子，一个是木柜，看起来像是实木的，其中一扇柜门里还镶嵌着玻璃，不过被青色的布帘遮住，看不见里面的结构，而另一个柜子则是无纺布折叠柜，塑料拉链没有拉完全，透出的一角里得以看见折叠成整齐一堆的衣物。左手边上白下绿的卫生墙边摆着一张约为90公分的单人床，上面铺着厚实的床褥，粉紫色碎花的纯棉布料看上去倒还挺舒适的。最后，床脚的位置有一个连体实木书桌柜，上面摆着一张A4大小的纸，颜依禾走上前，发现这是一份所谓的《住宿守则》。

    黑色的宋体在发黄的蜡纸上足够鲜明，但其中仍有不少部分像是由于油印故障而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字迹模糊。

    本院为封闭式疗养系统，内部设有邮政接收点，负责接收您外界寄来的一切物资，所有物资会确保安全可被使用后才能够进入疗养院，██等违禁物品不被允许送入疗养院，食品也会被慎重检查，因此请您在与自己的家人朋友仔细沟通筛选后再进行邮寄。

    您在本院的暂住证明十分重要，它是一个内侧刻有您姓名的白色戒指，请将它佩戴在您身上最醒目的位置，非必要不得取下。

    如果您在院区内发现有佩戴红色戒指的非工作人员，请无视，无论他们有多么想与您搭话。

    我们的工作人员都会身穿左侧存在疗养院标志的白色外衣，如果您遇到身穿黑色外衣且自称为本院工作人员的人，请无视。

    本院与当地各大食品加工厂以及连锁超市建立了值得信赖的商业伙伴关系，因此楼栋内的贩售机偶尔会出现香烟与低浓度酒精饮料，您可以放心使用或品尝。

    本院各楼栋一层均建有自动贩售机，会贩卖除了食品之外的生活起居用品。但请注意，所有的自动贩售机内都没有香烟，如果您在本楼栋内发现了贩售机内出现了香烟，请立刻汇报给楼栋管理员，他们将负责解决这件事。

    冬季寒冷多雨，独处一人在房内时，请确保门窗紧闭，按时休息，就寝时间请不要超过23:00。

    本院总共只有5个居住区，分为ABCDE区，没有F区！没有F区！请您注意自己所居住的确切楼栋以及层数房间，不要进错了。注意，若您进错楼栋房间，请参考守则背面的规章制度行动。

    颜依禾将纸面翻过——

    只见背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如果您发现自己进错了楼栋，且楼栋显示为F区楼栋，请在15分钟内立刻返回一层，该楼栋管理室内有一台电话，拨打6987600热线，按照提示，原地等待10分钟，会有管理员来接您离开并返回您所在的楼栋。如果您无法在规定时间内返回一楼，请立刻找到并进入标有000号的房间，请放心，无论您身处哪一层，它总会出现的。并在000号房内取下您的白色戒指，戴上抽屉内的红色戒指，█████████出门，寻找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

    这是一份足够怪异且互相矛盾的守则。

    颜依禾想了想，决定先放下手中的蜡纸，转而拉开了抽屉，试图寻找更多的信息。

    一沓被橡胶皮筋捆住的牛皮信封就这样映入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