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有的信件都是以“梁淑婷”的名义接收的。

    颜依禾翻开一封封信件，发现寄信的日期不一，但绝大多数都来自于1983年7月—1986年6月这一段时间内。另一方的收寄姓名是梁淑慧，根据信中的口吻判断，很可能是梁淑婷的姐姐。

    她们之间的交流始自1983年7月5日，由梁淑婷率先起笔写信，而这一天也正好是她刚刚抵达这所“凉河疗养院”的第三天，看得出来，她同样也对这里的食物存在着很大的意见。

    颜依禾拿出了那本写有梁淑婷姓名的塑料皮面记事簿，除了它原本应是自己手机这一点值得强调以外，其他的地方都跟那个时代常见的本子如出一辙——不过，它也保留了一部分“手机”的功能，在标有联络信息的一页上记着一些常见联系人的移动电话号码和微信号。

    不幸的是，她肯定是没法找到另一部手机的，甚至连座机都没见到过。

    因此，这里虽说是“侵蚀带”，但至今所闻所见的种种都极度真实（不谈那些个怪异的事件），让颜依禾不得不怀疑所谓的“溟城”也确乎为一个真实的地点——

    想到这里，她翻开记事簿，在抽屉里找了支还能用的圆珠笔，记下了梁氏姐妹信件中提及的部分关键信息：

    『1983年7月5日。凉河荒凉得很，所见之处只有花园还算将就，据工作人员说，月底这里会开放录像厅和羽毛球馆，第一次对这些时兴的玩意儿充满兴趣，也想让你看看……但是伙食糟糕透了，从没想过疗养院的东西能这么难吃，听其他人透露，我们吃的东西都是二次加工的，叫“替代性辅助食品”，怎么形容呢，唉，打一个比方吧，看上去像肉的东西其实根本不是肉，全是淀粉，还不放盐！』

    『1983年7月21日。收到小妹的来信，很高兴你在那里适应得还不错……受██事故影响，母亲与我们目前已搬至近城区的沣麓地段，离你那儿又远了些，不过好在邻里街坊都在，互相帮衬，期待共同度过难关……我随信附有一些吃食，都是你爱吃的：二两猪油糖、六袋无花果干、一罐杏仁霜，注意检查是否无误。母亲本想再为你熬些油渣，但因规则限制，无法寄出……』

    『1983年9月9日。今日才收到大姐的回信……六袋无花果干全坏掉了，好在检查站的同志仍替我留下了半两的糖果……规则在变严，食物大抵是没法再寄了，不过我在这边并不短衣少食，尽管吃得艰难，但胜在果腹无碍，周围的朋友伙伴们都在互相打气，艰难时日，大家需得齐心协力才行……』

    『1983年11月1日。小妹的信件于今日收到。下次联系请参照此次信封地址寄送，我们将于15日搬至██地段，比之前的地方要接近咒湖，这让母亲有些忧虑二哥上下班的安全……时值深秋冷冬交接之际，一定要注意防寒保暖，我看最近的气温跌落过大，是否需要家中邮寄棉衣鞋袜等保暖物品？记得你离家时带有暖壶一个，有些少了，便给你再邮了一个过去，还有一个暖水杯，是小弟学校之前乒乓球比赛赢得的奖品……家里尚且安好，勿念。』

    『1983年11月29日。收到大姐来信，暖壶水杯同在，实属雪中送炭！近来雨雪交杂，你与母亲定要保重身体，让二哥多加小心，但母亲也不必过多忧虑。虽然咒湖周围规则变化频繁，但据说██地段是由隗██等人负责，上周阴行司来凉河检查，我与这些同志们有过交谈，他们之中最厉害的便是那一位战士，相信你们也曾在报纸上见过相关的记载……听说██地段之前已被封锁，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了，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难关……』

    『1984年1月5日。……二哥丧事已办妥，母亲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其余姊妹兄弟安好，勿念……』

    『1984年2月3日。……咒湖在逐渐靠近凉河，我们现在每人每月配给辅食粮为25斤，但起码那难吃的人造猪肉不会再出现了！……不少伙伴已被家人接走出院，不过很多人都是出于恐慌才离开的，我想凉河起码比██和██这两地要好很多，很后悔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来了这，不然你与小弟也是足够资格报名的……』

    『1984年4月24日。信件往来受到了事故影响，故今天才收到小妹来信。小弟今年参加报考了泰初科技的外遣单位考试，他渴望的职位在科考处，但母亲则期望他能转而去华龙矿业试试机会，那里的技术勘探员待遇据说不错，正好与我所在的能源研究科的方向相似，想必他们是这样想的，姊弟之间好有个照应……所以你不要自责，安心待在凉河，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我们只有溟城了。』

    退信一封。属地九都溟城██街道柳家巷子35号附7号719室。

    『1984年8月30日。……雾气越来越重了，完全无法想象现在是盛夏时节，每天都冷得像深秋。还好我们有花园，我种了一株茉莉在窗台上，不知道有没有用，晚上我就靠它们了，目前这里只有十四个伙伴了，偌大的疗养院里几乎看不见人影，日子很难熬……因为花园，██来到了这里，比之前要好了些，但她也由于规则遭到了惩罚，身子骨不好，唉，这里能吃得越来越少了，有三栋的区域已经完全不能用了，但那里还有些食物……』

    退信四封。

    『1984年9月3日。信被退回来了，所以我又写了一封，附在之前的信里，希望这回能行，这里的地址遭到了污染，信使少了很多……我在这里见到了一个年轻人，又高又瘦，就是不大愿意搭理人，跟他说话也没回应……我与王一琳去了趟D区，把那里清洁了出来，食物短缺的情况有所好转……』

    退信三封。

    『1984年12月17日。……人数减半，光靠花园已经不行了，我们都在想别的办法，顾兰生还是那副死样子，我怀疑他根本不会说话……季文雕跟华鸿根本不对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的缘故……虫子太多了，根本清不完，这里的规则有问题……』

    退信两封。

    『1985年2月7日。……好消息，我也有能力了……』

    退信一封。

    『1985年5月30日。……坏消息，它们更“适应”我们了……针对██的打击在扩大，茉莉在枯萎……』

    退信一封。

    『1986年6月█日。……第十二封退信。我今天吃了一碗土豆炖茄子，好好吃，哈哈，骗你的，感觉自己的味觉已经要麻痹了，好想吃家里的油渣啊……小弟怎么样，听华鸿说矿业公司也不好在的呀，希望他能坚持下去吧，不过泰初科技也不错……我好想你们，大哥、大姐、三妹……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出去，你们还在吗？听王一琳说，参加了那个计划的人在这之后都会成为一株美丽的花，你说我这么喜欢茉莉会不会就变成茉莉？还记得咱妈最喜欢的花是月季████████（此处为类似血迹的污物），我的能力已经发动，希望能给事态带来转机，尽管这一切已经不能更糟了……抱歉，我没法再写下去了，它就在外面……

    大姐，春天真的会来吗？』

    颜依禾坐在桌边。

    拧开的圆珠笔没有扣上笔帽，它被搁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宝蓝色的字迹在米黄色的纸页上铺开，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持续三年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一堆被自己无意识转换出来的炸鸡快餐。桌面上正摆着三个四人量的全家桶——

    原来痛苦与悲伤相加可以得到这些东西。

    颜依禾的目光逡巡过那些个炸鸡与薯条，加冰的可乐在透明的塑料杯里还冒着泡，烹炸完好的甜蜜的香气盈满了整间屋子，但她却品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是自己在哭？

    还是梁淑婷？

    颜依禾不知道。

    她让全家桶“折叠”成了四张色彩鲜艳的优惠券，完美地填补了之前在食堂里的消耗，这些信件带来的感情太过丰富，以至于甚至又多出了十二张。

    一小截灰败的枯枝从暗红色的窗帘里露了出来，颜依禾仔细拨开那一小株植物，看见了一朵早已萎谢干瘪的小花，它的根系还好好地扎在窗沿上的花盆土里，但整个枝叶早已死去多时了——

    她将手中的记事簿翻到了最后一页，从塑料夹层里抽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系统商城购物单，然后从中看到了一罐名为“速效植物生长液”的产品。

    其下标的价格为75 CP。

    颜依禾想也没想地就兑换了它。

    既定图标位置的购物单被无形的力量控制，化为一堆剪碎了的纸屑，而下一秒，这些纸屑又立即组成了一瓶生长液。

    “速效植物生长液，350ml，切忌孩童误食，请放于阴凉高处储存。”

    将喷头对准枯萎的茉莉，散发着泥土气味的透明液体迅速被植物吸收，不到一刻钟，枯死的花朵便再度焕发了生机，从最初的窗台一角出发，逐渐地攀满了整扇窗户，乍一看去，素馨芬芳，葱茏青翠。

    “真香。”

    颜依禾深吸一口，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