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早上九点过的时候才来到了公寓楼一层的公共澡堂里。

    “该死的【规则】。”颜依禾一边咒骂一边费力地从纠结的乱发里摘出一根树枝。

    “消消气，没事的。”王一琳脱下早就被虫血浸透了的外衣，扔到门口的洗衣篮里，顺便把更换的衣物放进了储物柜中，好在那地儿足够宽敞，能放下她的那把佩刀。

    E区3栋的公共澡堂是一处看上去约为100平方的空间。最外侧的地方是包含收银、买卖功能在内的服务台，每次收取10 CP的洗浴押金，以换取一把储物柜钥匙与一双拖鞋，如果还有其他需要的话，也能够在此购买香皂、搓澡巾等洗浴用品。这里的洗浴时间没有上限，但由于【规则】所在，最好还是在非就餐和就寝时间前往，以防突如其来的规则惩罚。

    而说到规则惩罚。

    颜依禾坐在靠近洗浴区的更衣区的皮制长椅上，憋闷地吐出一口气。

    在此之前，因为她们二人不到六点就“起床”的违规操作，公寓规则很快地便实施了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训”——她们被硬性地从所在房间内踢出，在一条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走廊上等来了一大群饥渴难耐的异体虫怪——

    “魇虫”

    王一琳是这么称呼这些家伙的。

    魇虫长得像某种讨人厌的蜱螨和马陆结合的怪异产物，头部布满坚硬的甲壳和锐利的钳状长吻，依靠腹部的足对将多节的身体快速推进，发出的声音极似拖行，而这让颜依禾有理由坚信，这就是自己曾在门边听到的在“蠕动爬行”的未知生物。

    然而，这些魇虫喜好食人的特性则让她们的处境变得更加的火上浇油。

    但好在跟着颜依禾一起被踢出门的还有那盆长势喜人的茉莉花。

    也好在王一琳这个女人杀虫不眨眼，砍虫子犹如砍大葱，凶猛得一比。

    于是就在她们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清理了一整层的魇虫，期望立刻原地休整或者前往淋浴间好好梳洗一番的时候，有一扇被标记为“出口”的门，出现在了她们眼前。

    她们当然是想也没想的就直接推开了。

    结果迎接她们的是正值早餐供应期的食堂。

    离得最近的季文雕对着她俩的方向，猛地干呕了一声。

    非常不礼貌。

    “不好意思，”季文雕应该是有些怕王一琳，他有些畏缩地看了眼她手中的那把血淋淋的砍刀，但仍止不住干呕：

    “我——呕——就是没法控制——呕——不是针对你——呕——”

    许多花头人被熏得纷纷从她们周围跑开了，留下了一堆无人看管的饭菜。如果颜依禾没看错的话，好几个人的级别已经从7降到了6.

    「定义：情感伤害。在侵蚀带里较为常见的一种的伤害表现，主要来自于目标人群在没有采取有效的防护手段时，直面了不可名状的恐怖。」

    系统这时又补充了相应的概念。

    颜依禾不禁翻了个白眼，她挑挑拣拣地从饭菜里艰难地选了两个馒头。

    “看来昨晚上睡得不怎么好？”华鸿对着眼下青黑的颜依禾阴阳怪气道，并默默地将彭冬雷推远了些，紧缩的鼻头证明了那些虫子的“体香”并不大好闻的事实。

    “好歹我还活着。”

    颜依禾没有力气搭理他，撂下这句话后便匆匆忙忙地咬了几口馒头，就着白开水咽了下去。

    “很少见到王一琳这么狼狈的时候，”华鸿不由得多说了两句，“你俩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规则惩罚。”

    没想到回答问题的是王一琳，她也没吃多少东西，看得出来同样疲惫，不过这人的身体素质着实有着让人瞠目结舌的强度，她只快速地补充了一个鸡蛋便很快就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

    除了脏兮兮的外表以外。

    华鸿向颜依禾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不是她，是我大意了，”王一琳向颜依禾抱歉道，“我没想到 ‘茉莉’能活过来。”

    颜依禾摆摆手，带动了肩膀上攀附的那株茉莉幼苗——经过长时间的消耗，它又再度变回了原来的那副半死不活的虚弱状态，蔫了吧唧的，朝颜依禾的袖口伸出了一节颤悠悠的细须。

    “现在不行，等会儿吧。”托那群魇虫的福，颜依禾身上的可乐兑换券目前已经被全部消耗光了，她得另寻办法转换。

    华鸿面色复杂地从她们身边迅速走掉了。

    时间回到现在。

    颜依禾从洗漱篮里拿出一罐“海鸥牌”洗头膏，用了比平时多了三倍的量，蓝色的膏体像奶油一样堆在她打湿了的头发上。

    然后她把洗头膏递给身边刚刚冲上热水的王一琳。

    “可以嘛，”王一琳朝颜依禾露出兴味的微笑，“顾兰生给你的？”

    颜依禾点点头，并十分不爽地发现那家伙很可能在她们进了食堂以后就溜出门外了。

    “是个不错的冒哆哩。”

    颜依禾为这有几分古怪的称谓吸引了注意力。

    “我们老家那里的称呼，俗称帅小伙。”

    王一琳的黑发在水中如同化开的墨汁，稠郁得几乎让人移不开眼，而也就是这个时候，颜依禾才发现她的身上实则有许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因为热水的蒸腾熨烫，比周围白皙的皮肤要更粉嫩一些。

    “他？帅？”

    就在开口的瞬间，带着土腥味的洗头膏就溢进了嘴里，颜依禾连忙呸了好几口——

    自己的头发简直脏的可以，连泡沫都快搓不起来了。

    “这听来可不像你，小梁，我记得你以前可总是跟在顾兰生的身边来着。”

    热水的温度仿佛瞬间凉了个彻底，颜依禾抬起头，雾气缭绕里，王一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那不是有恶意的笑容。

    友好，但通透。

    王一琳知道了。

    所以梁淑婷不再是“梁淑婷”了。

    水流从脊背上缓缓淌过，像有魔力的触摸，将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与困顿逐渐一扫而空。

    颜依禾冷静了下来。

    “您为什么救我呢？”

    既然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曾经跟你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了。

    颜依禾咽下后半句话。

    “因为王一琳不会扔下梁淑婷——”

    更多的伤疤在热水的洗刷下变得愈加清晰。

    “——玉麟也不会让任务失败。”

    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些被掩藏的细节便尽数暴露，颜依禾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姣美的女性，她还是像之前那样漂亮熟悉，但又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肉眼可见的大量瘢痕之外，她的双臂和大腿之上还布满了许多圆圈状的黑色文身，仔细看去，比起图案，那像是一种陌生的字母文字——与缅文接近，但是不同。

    “您是说——”

    女人莞尔一笑：

    “我叫玉麟，九觺集团特派干事，但在这里的角色是城乡建设部的技术骨干王一琳。”

    颜依禾愣在原地。

    “不要太有心理负担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个状态，”这时“王一琳”，不，玉麟扬了扬手里的搓澡巾，“另外，我的任务要求我对这里的所有活人负责，所以，快，转过来，我来给你搓搓背。”

    “什么叫做 ‘所有人都是这个状态’？”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颜依禾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并听话地把自己的搓澡巾递了过去，“难道大家都是 ‘披皮怪’？”

    “哈哈哈哈，可以这么说，”玉麟的笑声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着，听上去心无芥蒂，“那么，这位哨哆哩，怎么称呼？”

    “……颜依禾，叫我小颜就行。”

    话音刚落，粗糙的织物就刮上了她的脊背，刺激得颜依禾发出一声轻呼。

    “啊，不好意思，轻点？”

    “嗯嗯，可以——嘶，挺好。”

    她们就这样搓起了澡。

    “麟姐，你也有能力吗？”

    “有的，”玉麟边搓边说：“ ‘吴钩霜雪’，就是我的那把刀。”

    是了。

    颜依禾回想起玉麟之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把长刀，造型古拙，看上去形似柳叶，刀身狭长，刃身无血槽，也没有刀装和刀镡，刀柄偏长，刀鞘以及刀柄上的材质也不太普通，有点像由一类特殊的藤本植物制成的，甚至始终散发着一股清苦的味道。

    “你来到九都有多久了？”颜依禾打开龙头，让热水冲掉身上的污垢，然后接过了玉麟的搓澡巾。

    “唉，很多年喽，”玉麟大大方方地把伤痕累累的后背展示给她，坐在浴室的小凳子上若有所思道：“可能有十五年了吧。”

    “十五年？！”颜依禾不可思议地发问，“你这么厉害也没法离开吗？”

    “哈哈哈，你要是指 ‘侵蚀带’的话，那我通过的地方早就数不清了，但九都，我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能离开这里。”

    “这么恐怖的吗？”

    “不是恐怖啦，像你这样的新手玩家可能不大清楚，其实九都里的人类居民还是很多的，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想到离开。”

    “为什么呢？这里难道有什么值得为之留下来的存在？”

    “嗯，家人能算一个无法离开的原因吗？”

    “家人？九都的家人？”颜依禾有些无法理解了。

    “别看九都一上来就告诉你这里是 ‘怪谈世界’”，从历史上来看，这个地方还是属于人类的色彩要更多一些。”

    “怎么说？”

    玉麟侧着身子，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出去后请我吃炸鸡，我就告诉你。”

    颜依禾抓着她的肩膀摁了摁，爽朗地笑起来；

    “绝对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