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2

    一夜无梦。

    艾波罗尼亚睁开眼睛,看到曙光在天花板游弋,窗框的投影飘忽荡漾。耳边是街面的嘈杂声响:自行车打着铃驶过,男歌剧演员练习夜间演出曲目,送牛奶的小贩和店主讨价还价…

    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撸下麻花辫尾端的发绳,手指穿过发辫捋开头发,精神不错地去盥洗室洗漱。

    盥洗室是公用的,推开门穿堂风夹杂潮湿水汽扑面而来,还有一些男人身上的凉薄气息。艾波不紧不慢地刷着牙,思索她的小生意。

    她在犹豫是否趁此机会,将卡片涂层的材料注册专利,专门开一间刮刮乐公司。像彩票一样定期发售,但奖品不再局限于她们西西里的产业,每期招募金主,任何公司只要产品质量过关都能参加。

    然而,如果作为长期的生意,她必须正视黑市的影响力和势力。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六成的钱流进黑市商贩的口袋,她只赚个好听的吆喝。

    洗漱完毕,艾波走进餐厅和起居室组成的宽敞空间,瞧见男人披着睡袍,站定在餐桌前,端着咖啡低头看报纸。

    暗红色的睡袍领口交叠形成的v形区域里露出几缕胸毛,黑色的短发潮湿地打着卷儿,仿佛温带海域肆意漂荡的某种高等藻。

    迈克尔:“早安。”

    艾波冲他点了下头,走进厨房,打开橱柜门拿出一颗苹果,放到水龙头下搓洗一番,就着上面的水珠啃起来。

    “喝咖啡吗?”迈克尔举举手中的白瓷杯,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说,”快来看,《前进报》和《罗马信使报》都报道了你的卡片。“

    他的语气再明显不过,活脱脱一位诱拐犯。艾波斜了他一眼,啃着苹果,到底还是走到了他的身旁。

    灰白的报纸,浓黑的字体醒目地横在版首。

    《前进报》的头版‘欧洲联盟是大西洋联盟的成员’下方,赫然写着‘颠覆性的抽奖制度——罗马诞生全新游戏彩票’。

    另一份区域性报纸更为夸张。两张卡片扑克牌般斜错地摆在桌面,露出牌面中央的’一等奖‘和象征着未得奖圣经语录。而它的头条,简明扼要,更为耸动、抓人眼球——寻找特等奖。

    显然,这两家报社的记者都十分敬业,抓住了重点。如果要开办公司,那么和报社、电台的合作势在必行,通过媒体公开定价、规范购买渠道,可以一定程度抑制黑市交易。

    趁艾波罗尼亚低头端详报纸的功夫,迈克尔不动声色地将她圈进怀里。空气中全是她的气息,他深深地呼吸她发间的清香,心脏为之膨胀,像是雨季的台伯河,温暖的情绪饱涨、漫上河岸。

    将苹果核从她的手里拿开,悄悄打量了她几眼。翻领的针织衫外罩着一件羊毛背心,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发髻。俏丽的小脸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得迈克尔心痒痒的。

    时钟指到七点一刻,艾波在男人的怀里翻完两份报纸,心中已有大致想法,准备动身去学校。

    怀抱空落,心底升腾出几丝隐绰的不舍,迈克尔问道:“开车去吗?”

    艾波摇摇头,坐在玄关的长椅,穿着灰色西裤的长腿踩进高跟鞋,回答道:“骑车去。”

    出了门,罗马潮湿的阳光涌入鼻腔,大街两旁的树木,树叶常绿,颜色深沉得宛如晕染在楼宇间的阴影处。

    自行车往前行驶,将一幢幢房屋掠在身后,地面砖块过于陈旧,缝隙之间淤着污水,橡胶车轮骨碌碌地滚过石砖地面,溅起一滩滩水花。

    时间还早,她特意绕到圣母大教堂前,在方尖碑矗立的广场之下,看见零星排队的人群前,曼奇尼和普罗蒂诺跟在亲王派遣来的管家身后,清点堆放在石头台阶前的奖品。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她看了几眼,向学校骑去。

    *

    作为学院里少数的女孩,且唯一一位穿裤子的女孩,加之那张美得超凡脱俗的脸与吉里安诺妻妹的身份,艾波洛妮亚一直备受瞩目。

    但焦点的本人并不知晓,或者说她浑然不在意,在先前的那个学期里,她独来独往,不是泡在那全欧洲最大的法律图书馆里,就是在各间教室里书写笔记。

    只有偶尔活动或是宴会时可以和她搭上话。

    丽塔是唯一的例外,她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早已离世,留下她和十岁的妹妹。这位税务官花了大力气将大女儿送进法学院,期望她扬眉吐气、做出一番事业,却没有想到她一心想要做一名画家。

    女孩坐到艾波身边,一身洋气的套装,贝雷帽下的黑色短卷发闪着油亮的光。

    “艾波拉,你来得可真早。”她喜欢将艾波洛妮亚称为艾波拉。

    艾波正在翻看这学期的费用清单,十万里拉,在这个职员工资大约一万五里拉的年代,一年二十万的学费,绝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她合上清单,回道:“早安,丽塔,你知道的,我的生物钟总是这么早。”

    “假期过得怎么样?”丽塔打量着她,意外发觉她身体好了许多,脸颊隐约饱满了些,“这次你终于健康地回来了。不然我高低得去西西里看一看,怎么那么容易让人生病。”

    丽塔还记得上次假期结束,左等又等,只等到艾波的未婚夫入狱、申请休学的消息。要知道整个法律系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她不在那几天,丽塔觉得自己是迷途的羔羊,艰难地应付无边无际的课业。好不容易,那糟糕的未婚夫被关进监狱,艾波却苍白着一张脸回来上学,浑身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被刮走。那段时间丽塔总担心她昏迷在课堂上。

    艾波洛妮亚哈哈一笑,“我哪有那么脆弱,那次只是意外。”

    两人小声嘀咕,分享了一番假期经理,丽塔说放假三十天,她画了整整五十张素描,其中有一张被人买走了。艾波说她拥有了一个小侄女,粉嫩可爱的小脸蛋,让人想要狠狠亲一口。犹豫再三,她到底没有告诉朋友自己结婚这件事。

    ”对了,这学期的选修里多了一门数学,你要选吗?“

    艾波洛妮亚翻开清单,指尖一行一行地对过课纲,终于在第二页三分之二的位置看到了一行小字——高等数学,奥古斯都.玛拉蒂。

    “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艾波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她想要尽快修完学分,节约时间。

    丽塔失望地拖长声音:“唉——先说好,我可不修这门课。”

    “行。”艾波洛妮亚知道她志不在此,只是混个日子拿个资格证书,以及结交些人脉、钓个金龟婿。

    没说几句话,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来,又过了十分钟,系主任也进入了教室,开始新学期讲话。一上午,都在各种寒暄、交谈中度过。

    等到中午时分,艾波跟在丽塔的身旁往外走,简化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在冬日浅淡的阳光下,呈现墓碑般的冷硬惨白。

    年轻的男孩们如同勤劳的蜜蜂,兴奋地围绕丽塔讲述假期见闻,炫耀自身的财力。艾波百无聊赖地聆听,男孩言语之中蕴含年轻的欢悦,让她不由扬起嘴角。

    从法学院前往食堂,需要穿过几道简约现代的大理石拱门,路过一大片碧绿的草坪。这路线艾波洛妮亚走过许多次,烂熟于心,她甚至故意闭上眼,然后猛地睁开眼,好让自己猜猜到了什么地方。

    第一道拱门有一棵古老的榆树。树叶全然凋零,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仿佛巨人国里的一蓬荆棘。屋檐上的未干的雨水犹自闪着光,折射出近乎梦幻的光泽。

    闭上眼睛穿过第二道拱门,耳畔男生们谈论各家圣诞节的盛况,四周喧嚣得热闹。一阵风挟着冷杉似的气息,犹如股股气浪悄无声息地撞碎在走廊的墙壁。

    依稀之间,那晶莹的光亮里,仿佛有人在看她。

    艾波洛妮亚若有所觉地停下脚步,睁开眼睛,向气流的来源望去。

    只见拱门圈起的、隧道般的昏暗空间里,男人大步走在身侧,行动间的气流裹挟衣角,翻腾出乌云般的阴鸷。

    这是…迈克尔.柯里昂?大脑仿佛部件破损的发动机,一时不过来,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自身侧越过,飞快地跨出拱门的范围,英俊面庞浮现在日光里。

    迈克尔用一种极为礼貌的语气问男孩们:“同学,我是新来的数学助理,请问餐厅在哪里?可以烦请您带路吗?”

    “当然。”为首的男孩笑容开朗,“您就是我们新的选修课的助教吗?”

    迈克尔:“是的,我将协助玛拉蒂教授,负责你们高等数学这门课的作业批改。”

    另一位男孩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并不像罗马人。”

    “我是美国人,我的妻子是西西里人。”迈克尔轻声说道,有意无意地侧头,目光如同一根柔软的羽毛扫过她的肌肤。

    艾波洛妮亚暗自咬牙,终于回过神来,难怪她早上出门时他如此干脆淡漠,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做派。这几日他每日早出晚归的原因她也基本有数,合着这家伙是出来找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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