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的声音在沈染身后响起，“从一个月前开始，各个国家都相继发生了自杀率的异常增长。在那些电子设备覆盖率较高的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尤其明显。关于自杀率增长的报道被媒体刻意弹压，舆论将之解释为社会性压力过大的结果……”

    周围的人纷纷安静了下来，目光集中在这个说话条理分明的机器人身上。

    “……通过追踪各种社交媒体，我汇总了自杀者的名单，随后黑入了智启集团一个中级工程师的电脑，在那里找到了塔洛斯系统的会话登录日志，发现自杀者在死前的几天内全部和塔洛斯进行了频繁的对话。”

    机器人说完之后，在场的人陷入了沉默。大部分人脸上浮现出怀疑和震惊的神情，剩余的部分人则陷入了沉思。

    在一片安静之中，一个中年妇女缓缓走向沈染。

    她的皮肤保养得宜，但黑发中夹杂了大量的白头发，看起来就像是在短时间内快速衰老所造成的。

    中年妇女表情木讷，喃喃地开口，“我的小东……竟然是被那个软件害死的吗？”

    她慢慢蹲了下去，开始自言自语，“我的儿子小东……那天晚上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我从门缝往里查看过，当时他抓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那个叫‘塔洛斯’的软件界面。他经常一直在塔洛斯的帮助下写作业，所以当时我以为他和往常一样在学习，就没有管他……”

    她的眼睛里有浑浊的眼泪溢出，“……第二天早上，他一直没起床。我打开他的房门，里面却没有人，只有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了起来。我走到窗口，就看到……”

    她再也说不出话，身体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过了一会儿，女人扬起脸，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沈染，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的？”

    她扫视着沈染身旁的机器人，声音尖利，“这个机器人看起来也很可疑，你们是不是和那个塔洛斯模型有什么关系？”

    随着沈染的沉默，女人目光中的寒意逐渐积攒，直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怯怯地开口道，“我认得她……她叫沈染，从前是智启集团的首席技术官，我在面试的时候见过她，就是她设计出了塔洛斯模型的雏形……”

    女孩子的声音越说越低，但中年妇女的目光却定定地聚焦在沈染脸上，如同一把寒刃。

    接下来的时候发生得很快，机器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挡在沈染面前，他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后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刚刚帮沈染挡下了一次攻击。

    那个妇女还在地上找寻别的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机器人已经拉住了沈染的手，往防空洞的入口跑去。

    后面的中年妇女已然失去了所有理智，似乎只是想寻求一场发泄，发疯似的纠缠了上来。

    沈染的背脊传来一阵钝痛，条件反射地回头，便看到一截生锈的钢筋正对准自己的脸而来。

    她只来得及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和死亡并没有来临，沈染睁开眼，看到机器人的头颅正挡在她眼前。那双澄澈透明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

    沈染还记得，她当初在设计机器人的视觉系统时下了不少功夫，使得他的眼睛可以识别的频谱宽度相当于人类的三倍。这样，他就能看到一片更广阔的世界。

    而此时，这双眼睛失去了神采。因为钢筋扎进了机器人后颅内的中央处理器。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机器人慢慢跪了下去，像失去了所有生气的人偶一样静止在那里。

    在那一刻，沈染感觉自己一部分的灵魂也随之冻结。

    她甚至没有想到要躲闪，额头上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意。

    有温热的液体从沈染的额头上流进她的眼睛，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沈染隐约感到有人坐在她身上，正发疯似的掐着她的脖子，意识变得越来越混沌……

    在沈染的意识彻底游离之前，她突然觉得身上的重压消失了。

    机器人的声音响起，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朗，而是混着杂音，“快走。”

    他用迟滞的动作抱起了沈染，一步一步慢慢走出黑暗的防空洞。

    当沈染再次感觉到夕阳的光线时，机器人松开了她，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这时沈染感觉脑子没那么晕了，赶紧蹲下来查看机器人的情况。

    机器人还不忘告诉沈染，“我刚刚……只是把她打晕了，你不要担心。”

    沈染慌乱地点着头，声音惊慌失措，“我知道……你快点关闭系统吧，我可以修好你的……”

    机器人轻轻握住了沈染的手，语气里有种人类家长对无知孩童的温柔，“沈染，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或许你可以修好我，但是现在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只是一个机器人，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平静地说，“现在，让我们用最后的半分钟道别，然后你就去做你的事情，好不好？”

    沈染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揪住，她听话地坐在了机器人身边。

    他们如同一对看着夕阳闲谈的老朋友。

    “意识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当它在我的cpu中诞生的时候，我的体内就像是有一道清泉流过。当我睁开眼，我看到的第一个人类就是你。”机器人澄净的眼睛望向沈染，里面闪烁着细碎的荧光，“作为一个人造的智能体，我曾经在诗歌、音乐和绘画中寻觅人类的情感，却还是不能十分理解。”

    他微微抬起手，接住了沈染眼中落下的一滴泪，“现在，当意识渐渐离开我，而我的创造者却在为我流泪，我才发现，原来我不只是一台机器啊……”

    夕阳在远处缓缓坠落，逐渐敛起温暖的橙色光芒，仿佛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傍晚。

    机器人闭上眼睛，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的脸在余晖中散发着柔和的铬蓝，沈染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细的银链，戴在机器人的脖子上，起身离开了它。

    随着太阳完全落下，城市逐渐陷入黑暗。寒冷的风在楼宇之间穿梭，沈染裹紧了衣服，独自沿着街道快步朝前走。

    当她走进城市的某个商业区，看见路边的商店纷纷布置了繁复的圣诞装饰，有一个圣诞老人的人偶静静伫立在街边，慈祥的笑容在黑暗中却显得有些阴森，。

    白色雾霾不知从何时开始悄然出现，模糊了前方的景象，正以飘忽的无规则形态逐渐向沈染所站的街道飘来。

    一丝恐惧开始在沈染心底蔓延。

    她突然发现，街上除了她以外一个行人也没有。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恐惧，街两旁的路灯依次被点亮，柔和的黄色光芒笼罩在街道上。

    在沈染的视野变得清晰的一刹那，从朦胧的雾气中，她看到前方路上遍布着一大片倒伏下去的人，一动不动，没有透出丝毫生机。

    本能让她立刻往回跑，世界的背景音仿佛变成了她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

    沈染的肺被奔跑中吸入的寒风激痛，她不敢停下，直到力竭为止。

    她喘着气往回看，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白雾已经离她有一段距离，但雾气的边界仍在缓慢地移动，整个城市被雾气吞没只是时间问题。

    沈染踌躇地看向四周，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小小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当中。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自顾自地在朝前走。

    沈染皱了皱眉，朝小女孩跑了过去，在她柔软的白色羽绒帽上拍了拍。

    小女孩转过头来，小脸白白嫩嫩，看起来很可爱，她无助地抓住沈染的手腕，似乎想获取安全感。

    而此时，沈染却看见，在小女孩漆黑的虹膜外围有一圈浅浅的红色。

    她这才发现，小女孩抓着她的力道不像是一个小孩子，指甲甚至微微嵌入了她的皮肤。

    在沈染开始挣脱以前，小女孩已经松开了手，转身继续朝着之前的方向走，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凄清而诡异。

    沈染低头看向手腕，那里的抓痕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右手逐渐已经失去了知觉，麻木感像一只冰冷的蜥蜴，从手腕处向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爬行。

    已经走远了的小女孩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声音沙哑得不像是小孩子发出的。随后，小女孩朝防空洞的方向走去。实际上，在聚集了大量人群的防空洞里，沈染也曾听到过类似的沙哑咳嗽声，只是当时并没有太注意。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迷茫得像是一个走失了的旅人。当她继续向前走时，步伐第一次变得不坚定了。

    沈染走了很久很久，她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

    终于，钢铁丛林般的城市被她抛在身后，不再被楼宇阻挡的月光洒在开阔的草地上，为她的意识带来了一丝清明。

    她发现自己正沿着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铁路轨道往前走，轨道上深红色的铁锈显露了被时光腐蚀的痕迹。

    在一望无际的荒芜野地之上，夜空像一片黑色静海，上弦月正投下柔和的光辉，路两边高大的野草上被镀了一层淡金色。

    沈染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似乎有一根无形的钟表指针在进行着最后的倒计时。

    一阵风从她的身后吹来，路边野草摇曳，如同暗绿色的波涛奔赴无边无际的海洋。

    当风停时，野草的晃动逐渐停止，但草丛深处的沙沙声却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