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梦里，沈染坐在楼顶空中花园的庭院里，手中端着一个空了的酒杯，口中还遗留着酒液中玫瑰和薄荷的香气。
天色一点点转暗，远方的天空中有许多明亮的星星。
与沈染感官互通的冉冉突然意识到，那些并不是星星，它们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等距离地排列，正在空中缓慢移动。
沈染的心在胸腔中快速地跳动，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终于，随着最远的那颗“星星”逐渐接近地平线，它的消失伴随着一道剧烈的白光闪现，随后一朵蘑菇云从那里慢慢升腾起来。
“星星”一个接一个地落在远方的大地上，丑陋的蘑菇云相继升起，伴随着一阵阵沉闷的巨响，如同一个巨兽正从远方一步步地朝这里逼近。
空气中似乎能闻到淡淡的硝烟味。
一只机械手放在沈染的肩上，少年清朗干净的声音响起，“沈染，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冉冉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由沈染赋予了自主意识的小机器人。
沈染垂眸，“对于发生的这一切……我也有责任。”
机器人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的初衷是没有问题的。你曾经希望塔洛斯模型能够成为一个透镜，使得心灵被困在一隅之地的人们能更好地看清这个世界，同时也看清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
他顿了顿，“后来的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顾谨赋予了塔洛斯自主意识，将其终极优化目标设定为修复这颗星球的状态，而实现的具体方式，则由塔洛斯自己决定。恐怕连顾谨自己都没有想到，绝大部分人类都被塔洛斯模型视作需要毁减的对象……”
一颗“星星”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处落下，爆炸的巨响震得沈染耳膜发疼，脚下楼顶的地面微微晃动。
机器人沉声道，“你之前曾经尝试过攻破塔洛斯模型的后台程序，试图关闭它的自我意识，现在塔洛斯一定将你列为优先毁减目标之一。”他的语气变得空前严肃起来，“在塔洛斯展开针对你的攻击之前，你需要赶紧离开这里。”
小机器人拉着沈染走到了露台边缘。
沈染向下俯瞰着这座都市，在这里，人类文明曾经有多繁盛，如今的陷落便有多惨烈。
复杂的立体交通网络曾经像血管一样不停地为城市输送着活力，如今却像濒死躯体中凝滞的血液。被困在其中的乘客正惊惶地拍打着车窗，不知是由于拥挤还是过度混乱，有人敲碎了车窗跳出，掉在下一层的交通轨道上，酿酿跄跄地逃离。有人直接从数层楼高的车厢中跌落在地面上，在那里留下了令人心惊的痕迹。
在大街上，人们四处奔逃，看起来像是被火烧了巢穴的昆虫。有人开着车横冲直撞，似乎全然不在乎周围同类的生死。地面上的人们发出绝望恐惧的尖叫，就像被抓入地狱的鬼魂发出的声音。
沈染闭上眼，对机器人轻声说，“带我走吧。”
机器人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沈染背在背上，两步之外便是百米的高空。
他纵身一跃。
沈染的身体感受到了向上的托举力，随后机器人的身体平稳地悬浮在空中。机器人的身体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他脚下的空气折射率被改变了，下方的景物发生了扭曲。
沈染沉吟了两秒钟，说，“去顾谨在白沙屿的那间别墅。”
机器人沉默了两秒钟，回答道，“好。”
他的身体向飞行的方向微微倾斜，在楼宇之间飞快地穿行，就像一只灵巧的雨燕。
过了一会儿，机器人终于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沈染的声音闷闷的，“顾谨之前告诉过我，如果他开启了计划，那间别墅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希望我可以在那里等他。我想再见他一面，如果我能说服他，或许还来得及挽回这一切……”
机器人冷静地评价道，“沈染，你是无法说服一个偏执而极端的科学家的。顾谨一直认为，在人类的过度剥削下，这颗星球的未来注定支离破碎，为了使一个更好的世界降临，没有什么边界是他不敢去突破的……”
沈染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是想赌一把。”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确定，“我觉得，我对顾谨还有影响力。我相信他在开发模型之初会给自己留下后门权限，或许他有办法停止这一切……”
机器人静了一瞬，缓缓道，“其实，顾谨做出这一切，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你的爱。他希望你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干净、繁荣并充满希望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腐朽破败、摇摇欲坠的大厦。当然，顾谨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完美主义和自我毁灭倾向的天才，正常人很难理解他的心理。”
机器人掠过了一只在空中飞行的海鸥，沈染偏过头，海鸥早已不见踪影。
从空中看去，地平线上的云被夕阳的光一层层晕染，由橙红色过渡为紫红色，这样的末日图景华美壮阔得令人心惊。
似乎是想打破沉默，机器人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顾谨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的？”
沈染的声音被四周的风吹得缥缈。
“他十七岁时从麻省理工获得了博士学位，在毕业典礼的发言中，结尾的一句是：我想让我们脚下的这颗星球变成更好的地方。那时候，我刚刚上大学，对顾谨在人工智能相关领域的成就崇拜极了，并没有太注意他的这句话。”
“我是在一年前发现顾谨的不对劲的。当时我和他在一起，客厅里播放着这样一条新闻：澳大利亚雷恩岛上发生了巨大的海啸，大部分岛上的居民都不幸遇难。”
“顾谨听这条新闻时没什么表情，我问他为什么能这么平静。他居然说，‘染染，任何坏事都有好的一面。这次不幸将使雷恩岛变成无人之境，许多生物将在那里繁衍生息……’”
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沈染倒抽了一口冷气，“当时我被他的话吓到了，连夜离开了他的家。后来，我再也没办法用从前的目光看待他了。”
他们沉默了，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飞行了一段距离。
机器人似乎想换个话题，开口道，“沈染，你觉得塔洛斯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
沈染沉吟道，“对于这个问题，你应该能比我给出更好的答案，因为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假设你是塔洛斯模型，你会怎么做？”
机器人沉默了两秒钟，似乎处于高速思考状态，然后说，“塔洛斯模型的运算速度和接入数据库总量分别是我的一千倍和一万五千倍，这使得我很难预测它的计划。不过，我认为刚刚那一轮炸弹的效力是威吓而不是杀伤，旨在引起人们的恐慌，真正的攻击恐怕还没有开始……”
地面上的一个景象突然引起了沈染的注意，在地下防空洞的入口处，大量的人群正蜂拥而入。
沈染对机器人说，“在这里降落，我要去提醒他们离开城市，这样聚集起来太危险了。”
机器人的飞行没有停止，“我想……他们恐怕不会听你的话。”
沈染坚持道，“那我也要试试。”
降落之后，沈染跟着人群进入了防空洞，机器人跟随在她身后。
防空洞内容纳了近千人，人们或坐或站，焦躁不安地彼此交谈，空气浑浊，咳嗽声此起彼伏。
沈染身侧有一对夫妇，女人抱着啼哭的小女儿摇晃，男人正掸着身上的尘土，他们穿着家居服，显然没来得及换衣服就逃了出来。
男人嘟囔着，“整天都在猜测要打仗，没想到A国就这么突然打过来了。”他安抚着妻子，“我估计这波攻击过去就不会有什么大阵仗了，咱们先在这里躲一躲。”
“这不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沈染的声音在嘈杂声中响起，周围的人疑惑地看向她。
她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你们听说过智启集团吗？”
家居服男人说，“我听说过。那是个势力庞大的国际财团，下一任接班人叫顾谨，是一个A国国籍的华人。他狂热地支持通用人工智能的发展，为了开发那个有名的塔洛斯模型更是砸了几十亿美元。”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那个叫塔洛斯的模型确实挺神奇，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都离不开它了。不过……这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呢？”
沈染停了一瞬，缓缓道，“我对塔洛斯模型有所了解，它的终极目标是优化地球的状态，而不是使人类的生活更美好。塔洛斯认为，人类种群数量过大导致这颗星球不堪重负，而人类并不具有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的生态位。因此，它的第一步计划就是削减人类数量。”
男人一脸的不相信，“你是说塔洛斯模型将要毁灭人类？区区一个人工智能模型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沈染苦笑，“在过去的半年内，通过和人类的广泛交互，塔洛斯模型已经渗入了人类生活的各个角落，包括经济、文化、政治和军事领域……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现在各个国家的自动军事系统都被塔洛斯所控制，正在向自己的国家投放炸弹。”
男人神色震惊之余，露出几分困惑，“那塔洛斯怎么不直接投放核武器呢？那样不是效率更高？“
沈染苦笑，“如我之前所说，塔洛斯想要优化地球状态，而投放核武器将对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造成无法恢复的破坏。”
家居服男问，“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吧，你有什么证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