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她这一声将周围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原本吵闹的厅堂之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如炬,想要将脸皮薄的女孩烧个干净。

    明姝微微拧着眉,而后,她脆生生开口道:“这是九公子送我的。”

    那仆妇抓着她的手往上举,像是邀功一样,扯得她腋下骨生疼。

    “夫人!”仆妇看向谢大夫人。

    明大夫人只是瞧着,心中在斟酌着如何开口,如果不将这件事情说清楚,那么不用明日,整个荆阳都知晓明家出了个腌臜的东西,不仅毁了明家的名声,还会害得她明妍明娴受此牵连。

    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明大夫人已然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牙根酸痛,凛厉的眼风扫过瘦小的明姝,笑呵呵地站了出来。

    她道:“夫人,方才明姝跑到外头玩去了,想必是在那时候遇上了九公子,这才……”

    明姝眸中闪过讶异,也是没想到她会袒护她,心中想了一下,也知道了原因,她声音平淡,冷静自持,与方才瑟缩怯弱的样子不一样了,“就是同大夫人说的一样,是九公子亲手送给我的……”

    明大夫人睨她,脸上端着笑意看向上头的谢大夫人。

    谢夫人扫了眼那个仆妇,声音沉了下去,厉声道:“不过是个铃铛,何以至于将小女娘吓了去。既然是九郎送的,那想必就不是什么误会,将人松开吧。”

    那仆妇悻悻松开手,暗自拧了她后背一把,明姝疼得杏眸湿润,正要出声尖叫,恰巧撞上明大夫人一直看过来的视线,她想要呼之欲出的报复被她一个眼神给扼杀了。

    不行,现在还不行。

    尚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能做出头鸟。

    明姝怯生生的抬了抬眼,一手抚着酸痛的地方,垂下了头。

    她想,回去之后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她轻叹了口气。

    只怪自己现在还是个稚童,没有半点能力独自存活,还得倚仗着明家,任人摆布。

    席上都搜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搜到,谢大夫人蹙了蹙眉,只好端着歉意的笑同众宾客赔谢。

    大家也不好说些什么,都打着哈哈过去了,纷纷入了席。

    *

    待一日的宴席结束后,外面的天空已然变得灰蒙蒙的,下着细碎的雪花。

    明姝捧着已经温凉的手炉,又拢了拢斗篷,将那张白瘦的小脸藏起来,不用受到外面冷风的侵扰。

    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雪地,将洁白碾入尘土,翻出一道深刻的车痕。

    这天忽地冷得出奇。

    刚下了马车入了府,走在前头的大夫人回头望,眉目竟比这天还要冷上几分。

    明姝知晓,她又该受罚了。

    大夫人立在跟前,冷肃的眉目低睨着她,道:“可知晓错哪了?”

    “……”

    明姝抿了抿唇,垂下头,一截皎白生硬的脖颈显露,她声音轻细:“晓得……不该胡乱四窜惹了麻烦,令夫人失了脸面。”

    明大夫人走进了一步,锐利的眉峰轻挑,她道:“你这是给我惹了麻烦?给我失了脸面吗?”

    明姝一凛。

    “你险些害得我们明家遭人诟病,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可知你大姐姐今年便要议亲了?若是此番是真,你让你大姐姐如何做?如何寻亲?五岁了还这般不懂规矩……”

    明姝低眉顺眼,生生地受着责。

    大夫人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明妍扯了扯衣袖,她面上柔和,眉眼温软,对她母亲道:“阿娘,我想五妹妹并非故意的,小孩子心□□玩也无可厚非,这也没有惹出什么事端来,这雪也快大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

    明姝瞥眼偷看帮她说话的明妍,暖意流淌在周身,她松了松僵直的指节,悄悄地冲着她露出一个笑。

    明妍也低眉对她笑了笑。

    大夫人抬眸看了眼天,看着像是气性未消,但听到女儿这样维护她,也不好不给她脸面。

    她道:“明日你跪两个时辰的祠堂,午食免了。”

    明妍蹙了蹙眉,朱唇轻启,方要求情,明姝知晓这已然是大夫人给的最宽松的处罚,连连点头认错。

    “明姝知错了,甘愿认罚。”

    明妍担忧地对上她的眼眸,明姝朝她笑了笑,摇摇头。

    大夫人也受不住冻,扔下一句“知错便好”,说罢便领着明娴急匆匆地回了屋。

    明妍轻迈莲步走了过来,一股暖意浮上四周,明姝仰着小脸看她,看她的眉眼温润如画。

    “大姐姐。”

    “抱歉啊明姝,阿娘就是这样的性子,你莫要同她计较。”明妍对她笑。

    明姝摇了摇头。

    “回去罢,你瞧你的小脸都冻白了。”明妍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含笑道。

    “嗯嗯,大姐姐慢走。”

    “嗯。”

    明姝一人回到那冷清的院子里,许是动作有些响,里面人听到了,急匆匆地冲了出来。

    “小姐!”

    是兰芷。

    前世兰芷为了护她而被萧临心上人以撞了她的名,没有避讳,而被处死。

    才比明姝大五岁的小兰芷小跑出来,见她面色苍白,急忙拉住她的手往屋里走。

    在碰到她手时,她顿了顿,讶异道:“小姐您的手怎么这么冰?”

    “手炉不热了?”

    明姝点了点头,乖巧道:“嗯,已经冷了。”

    兰芷一时自责,锤了下大腿,道:“嗳,都怪奴婢没给您算准来,白害您受冻了……您瞧瞧,您这小脸都冻僵了。”

    明姝摇了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为她担忧,原本滞涩的通道暖意流动,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兰芷姐姐,我没事,我一直待在屋里不是很冷。”

    “唉。”

    兰芷也瞧出来小主人是在安慰自己,轻叹,转身将屋内的火炉给烧得再热一些,又取来了热茶让她暖身。

    “兰芷。”明姝叫住她,捧着热茶欲言又止。

    兰芷转过身来,将手中的活计放下,笑弯了腰应道:“嗳,小姐怎么了?”

    明姝抿了抿唇,纠结着怎么将明日要去祠堂领罚之事告诉她。

    “明日的午食你就不必去拿了……”

    “啊?”兰芷一怔,不解道,“小姐为何啊?您还在长身体呢,怎能不吃呢……”

    她说着,心念一动,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什么,她踟躇道:“可是大夫人……”

    这也不是小姐第一回被大夫人罚了,往常也是各种看不惯的刁难,下面的人也见风使舵,冬日克扣银碳,夏日克扣冰鉴……

    说是明府的五小姐,可其实连个二等的丫鬟都比不上。

    就连她如今穿在身上的衣裳都是为了出门争脸面临时给裁缝的,但也并非是真的裁,她也打听过了,穿的是四小姐去岁穿了一次,今岁不喜欢的,这才给了她们小姐的。

    兰芷咬牙,腾地站了起来,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握拳,纷纷地跺脚咬牙切齿道:“她们怎么敢的!?您说到底还是府上的小姐,怎样都是金贵的,奴这就去寻老太太要个公道!”

    说罢,她就要冲出去了。

    明姝及时拦下她,好生安抚她,道:“兰芷姐姐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不过是件小事,还是不用麻烦祖母出面了,不然……”

    不然得不偿失。

    就算老太太替她们主持公道,但也不会因此得罪如今执掌中馈的大夫人,且往后她们的日子就更难了。

    她们两个心里都清楚,老太太是不会管她的,也不会理会关于她的事,更不会为了她而与大夫人不快。

    兰芷默然,目光多瞟了她几眼,又怕她因此而伤心,咽了咽口水,迟疑道:“小姐,老太太心里其实还是有您的,只是……”

    她一默,后面的理由说不出口了。

    目光又怜爱又心疼。

    明姝抿了抿唇,扯出一抹笑,她自然是知老太太不喜她什么,全然是因为她“早亡”的父母,哦不,应该是“下落不明,不知生死”的父亲,恨的是她那外族的母亲蛊惑她从小疼爱的小儿子,不喜的是她是那个女人生出来的种,身上流着那个女人“不干净”的血。

    不过尚是五岁的明姝不知晓这些详情,只知祖母一直不喜欢她,每每见到她都不假辞色,不愿多分一个眼神给她,对她亦是不管不顾的。

    可……

    历经两世的明姝摇了摇头,将这些繁乱的情绪甩之脑后,对她甜甜地笑道:“兰芷姐姐,我今晚想吃你做的甜水粥~”

    兰芷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心中很不是滋味,恨不得她多提些要求来,她都能答应了。

    翌日,天方蒙蒙亮起时,大夫人那边早早地派人过来请她了。

    在兰芷担忧的目光下,明姝闲庭信步,没有分毫的胆怯不安地走在前面。

    她本想拿积攒许久的月银贿赂守卫的,但来人是大夫人身边的左膀右臂杨嬷嬷,连个门路都没有。

    兰芷挨在门框上,满面愁容地目送她们离开。

    一到宗祠那嬷嬷便令她跪下,居高临下地睨她,那双因年老而眼皮垂落的三角眼不屑地盯着她看,侧头指使身侧的仆妇来:“去,给她搜身。”

    明姝咬了咬牙,张开手臂任她搜。

    “五姑娘,您莫要怪奴们狠心不将您放在眼里,这是夫人下的指令,您也知您险些犯了什么事,您就好好在祠堂悔改吧,等夫人气性消了,您就能回去了。”

    说罢,轻呵了声,扭着肥胖的身躯走了出去。

    身后的众人将门阖上,给门落了锁。

    屋内幽暗静谧,只有烛火摇曳和烛花嘣开的声响。

    *

    “阿晔?好了没有?”谢玄璟双手抱胸倚着门框,惫懒地掀了掀眼皮往里面看。

    明晔慌乱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他道:“马上就好了!”

    “话说阿璟你今日来这么早干嘛啊?平日里可没见你起这么早过?”

    谢玄璟啧声,道:“不是来找你去学堂的。”

    “那干嘛?你又要翘课?”明晔也不奇怪他的举动,毕竟是荆阳有名的纨绔子弟,这上学堂也是随心所欲,“小心夫子跟你阿娘告状,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哥在盛京认识的朋友过来了,这不找你出来一块带带那位朋友看看我们荆阳的大好风光。”

    “可是昨日丢了玉佩的那个贵人?”明晔也不蠢,一下子就猜到了,这谢家大郎高中进士,能在盛京城里认识的朋友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加之昨日的事,一下子便猜到了。

    “嗯。”谢玄璟眯了眯眸,颔首应道。

    外头日光升起,照射大地,谢玄璟看向院内的枯树,忽地想到了什么,对里面的人道:“阿晔,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明晔听闻,翻了个白眼,心生警惕道:“你想干嘛?你个浪荡子可别来招惹我妹妹……”

    “……”

    “再说了,我最小的亲妹也才六岁,你可别打她主意。”

    “……”谢玄璟呵笑,拳头突然很痒,想打个人。

    “你不会想问的是我姐吧?”明晔吃惊,“我姐可是选好了未婚夫了,你可别想了。”

    谢玄璟踹了脚门警告他,里面梳洗的明晔瞬间噤声。

    明晔将衣裳穿戴整齐后,出了门,看向旁边身量比他高一些的谢玄璟,笑道:“你怎的突然问起了这事?你不是向来不关心我们的吗?可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

    谢玄璟顶了顶腮帮,哼笑,一掌落在明晔的后脑上,嗤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我是这样的人吗?”

    “……”明晔那明晃晃的眼神里说着你就是。

    “……”

    谢玄璟冷笑。

    “好了好了,不同你玩笑了。”明晔着实怕他冷脸,也不逗他了,说道,“你想问什么?”

    “昨日我在后院见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娘,不小心砸了她的头,心生歉意便将一直佩戴的金铃铛送了她,好似被我娘的嬷嬷误会成偷的了……”

    谢玄璟语气闲闲地简易解释由来。

    “所以你是怕那孩子被误会在宴席上丢了脸面,心中过意不去这才找我来的?”

    明晔与他多年同窗,他这一说便知晓了。

    谢玄璟点了点头,道:“此事因我而起,平白让人受了委屈,我已了解清楚了,她是你府上的人,正巧来,便一并道歉了。”

    谢玄璟虽风流纨绔,但也并非是不讲理的,反而是心思细腻,直率爽朗。

    此事他想道歉,也得由人带着。

    明晔点了点头,认同他:“好,我带你去找我五妹妹。”

    谢玄璟颔首。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

    明晔对这个五妹妹也不是很熟悉,她一向安静内敛,在家中没有一点存在感,只要不是重大的宴席,时常是蜗居在她那院子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人。

    说起来,他也知晓过一些她的身世,此刻想起来了,也感到一丝怜惜。

    “怎么了?”谢玄璟侧眸看他,见他神情莫测,问道。

    明晔摇摇头只道没事,家丑怎可外扬。

    *

    明姝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眼前的烛火摇曳出重影,膝下的蒲团只有薄薄的一片,地缝中的寒意顺着膝盖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内钻,她轻颤着身子。

    在宗祠受罚不可着华衣,所以晨起兰芷给她穿的厚重衣裳都被人脱了下来,现在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

    血液不流通,膝下酸麻,磕在蒲团上更是让她疼出了泪,圆圆的杏眸湿漉漉的。

    门外的脚步沉重急促,明姝没听见。

    “吱呀——”

    门锁被人开了,大门敞着,大片大片的刺眼日光涌了进来,明姝迟钝地转身去瞧。

    那站在光亮处的高大阴影像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她眯了眯眸,想要看清楚那人的相貌。

    是他吗?

    人影重叠四散,耳畔刺耳的风声骤响,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那人。

    少年的身影同那道高大沉稳的身影重合。

    “谢九郎。”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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