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生物。
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他的身体强韧得可怕,也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但他开始渴望血肉,还不能接触到阳光。
作为一个职业医生,我很想把他给解剖了,看看他的身体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但我没有这个胆子。
他已经离开了原先的宅邸,连姓氏都从“产屋敷”改成了“鬼舞辻”。他已经不承认他人类时期的身份,就连他的爵位也被旁支的同族人继承。
我在家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当初那个写着药方的纸。上面无非就是几味寻常的药材,和最不寻常的青色彼岸花。
看来青色彼岸花就是造成无惨变成鬼的关键了。
“我找不到青色彼岸花了。”我看着坐在我身后的午餐,说了一句实话。
“为什么找不到?”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我就应该替他找青色彼岸花。
“……”我很想怼他一句,但我怕他杀了我。
“那只是我机缘巧合之下采来的,我当时没有看见第二株。现在我也不知道它长在哪里。”
“那你去找。”
“为什么?”我大声抗议道,“我有自己的事情,我不是只为你一个人服务的。”
无惨那双梅红色的眼睛眯起,他的脸在我眼前陡然放大,与此同时一起来的还有强烈的窒息感。
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尖锐的指甲抵在我的喉管上,一瞬间就能把我割喉,他的手越捏越紧,我渐渐地呼吸不上来。
“我找我找,我一定会去找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我只好向他认输。
无惨终于松开了我的脖子,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抬头看无惨,他依旧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样子,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那双梅红色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此时狼狈的样子,头发散乱地趴在地上,眼神恐惧又绝望。
我突然觉得过去的我很可笑。
当初,无惨也是把我对他的好看成了理所当然,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只能一心一意地侍奉他。这明明是他对我的压迫,是上位者的怜悯,我偏偏还沉醉其中,还喜欢上了他。
我们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何来喜欢可言。
我当初拒绝他,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他对我的“俯视”。我当时还天真地想着,要是他愿意真正尊重我,我当然可以和他好好在一起。
可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他从来没有变过,是我太可笑了。
无惨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视自己的生命如无上至宝。他要求我给他找青色彼岸花,还不许我拒绝。
早知道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他,我就应该让他死在二十岁。
*
我的生活再次归于平静。
或者说,表面的平静。
我依旧在替平民看病,我已经很久不帮权贵看病了,生活也越来越艰苦。
我对财富和权势并没有追求,我只是单纯地做一个医生而已。
一天晚上,我帮一个产妇接生完。她的丈夫接过来我手中那个皱巴巴的婴儿,向我道谢。
“给她煮点好吃的,让她补补。还有,她这几天不可以吹风……”我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嘱咐他。
收拾好了之后,我就告辞了。那个男人执意要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
“不用了,你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吧。”我说。
我背上药箱,往家的方向走。今天的月亮很圆,清冷的月光洒在路上,好像洒满了盐。
路过一条僻静的小小巷的时候,阴影里出现了一个人,我吓了一跳。
是鬼舞辻无惨。
无惨今天穿了一身藏蓝色的和服,海藻般的长发尽数挽起,他的皮肤竟然比月光还要白上几分。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拥有了一副极为优越的皮相,怪不得当初可以装出那样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
“你每天都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在他心中,除了给他找青色彼岸花之外,其他事情都是无用的。我就应该每天不吃不喝地寻找青色彼岸花,我最好变成青色彼岸花,然后被他吃下去。
我实在懒得跟他争辩。他自己有一套行事逻辑,而且天衣无缝,我根本说不过他。
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会说我不听话,如果我很听他的话,他又会觉得我是装的。
我当初就已经领教过他的脾气。现在的他已经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惹不起他,就只能当一个麻木的人了。
“对不起。”我从善如流。
“你还没有找到青色彼岸花。”无惨语气很不满。
我忍了又忍,还是说了一句:“找它也是需要花时间的,我不能每天只做这一件事吧。我需要赚钱吃饭,不然我会饿死的。”
我说的是实话,我需要靠医术赚钱吃饭。我每天都要看诊,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去找青色彼岸花,当然,我也根本就不想找。
“如果你变成鬼,就不需要吃饭了。”
我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这其实很冒犯,但无惨没有生气。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怀疑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听我讲话。
无惨又原地失踪了,我见怪不怪,擦了擦身上的血,快步走回家了。要是被别人看到我身上的血迹的话,我非得被抓起来烧死不可。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无惨当时在打什么算盘。
他制造了很多鬼,来帮他寻找青色彼岸花。
他对这些鬼又不加以管理,人们无法根本无力抵抗这种生物。
而我,也变成了这些无辜的人中的一员。
那是一天晚上,我吹灭了蜡烛,准备睡觉。临睡前,我看了看窗户外面的月亮,雾蒙蒙的,只看到一圈白色的光晕。
在民间传说中,这叫做“毛月亮”。一般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发生一些灵异的事情。我很小的时候,晚上闹着不睡觉,母亲就会给我讲一些鬼故事,我吓得捂住母亲的嘴,老老实实地睡觉。
我现在当然是不信这些的。
我躺下没多久,就听到门口有一阵敲门声。我烦躁极了,以为是哪个病人大半夜还来找我。我披上衣服,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脸色很苍白,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见我打开大门,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已没有时间去细究这笑容背后的含义。
男人的手穿透了我的胸膛,鲜血喷洒而出。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却没有力气再跑。
我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躺在了血泊里。
眼前最后看到的场景,是天空和月亮。
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胸膛已经不痛了,我也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失了,浑身都是轻飘飘的,灵魂似乎也要飘出去了。
据说人死之前,最后消失的感觉是听觉。
现在,我终于身体力行地验证了这个理论是对的。
耳边响起了血肉被撕咬吞咽的声音,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被吃的好像是我的血肉。
我死于十七岁,死因是被鬼杀死。
七岁那年,父亲教我读书识字。
这个时代,识字的女性很少。父亲却一直不以为然,说让我读书写字,以后我也能有个吃饭的本事,不至于被人欺负。
后来,我又开始学习医术。父亲告诉我,我一定要敬畏生命,因为生命是我们治病救人的根本。
所以,当初十六岁的我在知道产屋敷家的少主身患重病之后,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为他治病。
如果让现在的我见到当初那个我,我一定会扇她两个大嘴巴子,让她别多管闲事。
我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无惨继续活下去。
遥远的异国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我觉得这句话非常适合形容鬼舞辻无惨。
我从来不觉得我自己有问题。我行得正坐得直,一切都是鬼舞辻无惨的错。
我的灵魂飘在空中,看到了一些我死后的光景。
我的尸体在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很多被我救过的人哭着来祭奠我。因为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又没有其他的亲戚,他们只好筹钱买了一具棺材,把我安葬在了京都郊外的山上。
棺材的棺材板没有盖好,我觉得我可以直接坐起来把它掀了。
我看到鬼舞辻无惨又捏爆了一只鬼的头,那只鬼看起来跟杀死我的鬼很像,不对——就是那只鬼。
无惨看起来愤怒极了。那只鬼的尸体都被他撕碎了,他的眼尾猩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我看到他来了我家。我的家已经荒废了,他在我家里坐了很久,又去了我的坟前站了一会,最后还是离开了。
我很庆幸他没有把我的尸体挖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听觉好像丧失了,所以这一切场景都是无声的。
我不知道无惨去了哪里,我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我睁开眼睛,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直接把那层棺材板给掀了。
我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