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雾模糊，似是蹲循于茫茫黑夜，薄薄微光，伸手欲碰无以及，微光渐退之，然伸出之手被握住了。
黑暗一瞬消失，若隐若现。
“师妹！师妹你终于醒了！”
粉衣在眼畔浮动，忽地又拥入一大片蓝，烛光摇摇，印在眼眸，模糊了轮廓。
似是做了一场梦，一场久得回忆不清的梦，一场亦真亦幻的梦，梦境与现实成了千丝万缕的线球，难以分离。
尹岁芷静观眼前的一切，是久别重逢的师姐与同门，是熟悉却又倍感陌生的房间，连同物品的摆放都与梦中如出一辙。
“师妹？”黎花辞见小师妹醒后变得呆若木鸡，她诧异地出言呼唤。
莫不是陈望师兄给错了解药？尹师妹平时话少些，可未曾这般呆滞，今时的尹岁芷好似魂归旧体，岿然不动。
就是前日，陈望不知从何处采得一大批灵光闪烁的药草，将其揉捻成丹药，信誓旦旦地哄骗众同门，说这丹药不仅五味俱全，还能使食入者功力突飞猛进。
可惜众同门皆是聪明人，竞相婉拒，也可能是被他坑的太多了吧，先前但凡有受伤弟子者找他医治，吃完药不是与茅房寸步不离，就是与床榻难舍难分，难逃一字——惨。
这个陈望真是屡教不改，什么狗屁药修，也不知他是如何祸害到小师妹这里的，让人误食了毒丹，还开错了解药。
还我聪明伶俐的小师妹！
“你们去，赶紧让宋师叔来看看。”
二三蓝衣少年听命后，行色匆匆奔向后山去了。
“师姐。”前脚刚走，后脚尹岁芷便缓过了神，“大约是睡了许久，方愣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女子笑逐颜开，原皱之眉倏然解开，她轻握住少女的手，满脸关切，“无事便好。”
尹岁芷隐探过自己的脉，她如今之内力是此年纪尚不能达的，应是修炼良久所至。
这恰恰印证了梦中的一切都真真切切发生过，那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况，两者相违，难说难通。
看来今晚得抽空去宗书楼一趟了，宗书楼汇集天下群书，势必对此有所记载。
原走出屋内的少年们回来了，不过中间簇拥着一人，那人斜躺在一少年肩旁，绯红映脸，酒气熏天。
“黎师姐……”少年迟迟唤出一句，扫一眼肩上的脑袋，无可奈何。
黎花辞骤然将转过的头又转了回去，尴尬一笑，笑容凝固住了。
都说了这些药修没一个靠谱的，靠这些药修，没事的治残，有事的治不了，万生宗迟早有天得因此退出修真界。
“拉他下去吧，拉他下去吧……”
匆忙挥了挥手，黎花辞连一眼都无法直视那醉若烂泥的人。
与尹岁芷对视一笑，她不禁心生感慨这次幸好是她的小师妹命大。
“师妹，那你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
“师妹，那你要喝点水吗？”
“也不用。”
“……师妹”
“都不用了，师姐，我感觉好多了，天也晚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好好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黎花辞遣散了一众同门，缓缓走出屋内。
窗掩了条缝，月光透过细缝，稀稀落落地落在案前的纸笔上，白纸留斑驳。
尹岁芷环顾着周围的一切，陷入沉思。
“师妹，桌上有茶水。”黎花辞果然放心不下，门外传来关切的话语。
“我知道的，师姐，你放心吧。”
“那我走啦？”
“嗯，师姐，早点休息。”
脚步声疏远了，风急咬碎气流，震落片片绿叶，尹岁芷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当是无剑，她的穗梦此时此刻是处于雪山的冰封中。
心中涌动着丝丝落魄之感。
她已经习惯了有穗梦剑的日子了，与一剑指天涯，赴海角，叹日出，赏月落。
凛冬至，大雪纷飞，她于雪地中挥剑，与落梅共舞，滟滟落梅红，皎皎明月升。
宗书楼内，纷纷书籍被拿起又放下，烛光摇曳，少女的乌丝与飘带交织，穿堂风吹起，阵阵清香。
轮回转世？重归往昔？重生？
尹岁芷一本一本地翻阅，一目十行，可书中所记皆为虚妄。
这都是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民间故事，按理说不应该啊，修仙者原来还会有这些故事做饭后谈资？
尹岁芷不禁觉得先前的日子略微过得清苦了些。
整日的练剑，倒真是把自己练得古板楞泄了。
若真是重来一次，既已化境，也管过这世道繁杂的琐事，这一次，不需得修这无情道吧……
索性应随缘些，觅得些心怀苍生之人，教授一二，自己求一份清闲。
不远处，书散落一地的噪声打断了尹岁芷的思索。
“何人？”
透过书与书之间的空隙，她模糊看出来者的身影，身形清瘦，着云缎绸衣，束翠玉发带，眉眼低垂，容颜娇俊似女子般。
来者缓缓探出身子。
宋……归，宋归？
“霁儿。”宋归笑脸相迎，温温柔柔地道出一句。
单凭外表，任谁都难以想到平时温柔谦逊的宋归，最后居然是彻头彻尾毁了宗门名声的人。
尹岁芷点头回应，又将目光移回了书上。
宋归没想到会是她，但凭借那一声何人，他已猜出了是她。她的声音一直这般的清冷平淡，淡得让人不禁产生疏离感。
可他不会。
“都这时候了，师妹还在研究些术法？”挪动些小步子，宋归渐渐靠近了点。
暗悄悄的，但她注意到了。
向后退了半步，尹岁芷应了一声，“嗯。”
她现在可没闲暇时间搭理他，该怎么收拾他的事得放到后面的日子里。
察觉出了少女的爱搭不理，宋归虽想与她说些话，但这时机似乎是不合理的，他只好作罢，怏怏不乐地退出去。
尹岁芷舒了口气，相比于二人洽谈，她还是偏向于独自一人的，更何况这洽谈的对象还是不久前烦透的人。
不得不说宋归的表面形象还是营造的很好的，毕竟他可是一直被称作万生宗最温柔的师兄。
所以后来宗主传于宋归时，几乎是无人反对的，但最后宗门子弟惨死一案势必与宋归有关。
翻透了本本书卷，阅完修仙界从古至今的记载，尹岁芷仍然找不到符合常理的解释。
这也能算得上是修真界第一人了吧……
将繁乱的书重归于架上，尹岁芷轻揉肩颈，走出楼外。
冷气袭人，促使原本昏沉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暧暧月光下，少女已记不清拔剑的次数，簌簌凉风中，少女已记不清收剑的次数。
她似乎练了许久的剑，久到记不清第一次拿起剑的时间，初学剑时，阿娘说若为苍生，剑意绵柔，却亦可斩断万物。
她的剑意不知何时凄冷了起来，大约是从她亲眼目睹阿爹自刎的那个晚上起。
她想不通世间情果，看不透尘世缘浅，苍生道不适合她，她薄情，她只求苟活，她不想为苍生。
可终究，似乎还是狠不下这颗心来。
若真是天地有情，上苍悲悯了她，这一次，她只想偏居一隅，于山野之间，独自一人，随遇而安，不用担忧世俗的一切。
这一次不做剑仙了，让他人去做吧。
后山寂静无声，树叶婆娑，瓦罐碰撞出交响。
石桌被酒坛堆满了。
桃树下，宋师叔的宝藏之地，被挖了一个坑，尹岁芷是怎么知道的？是在血雨交加的刑台上，苦受折磨，寸腕尽断的老人，搀着她的手，让她喝光他那藏了许久的酒，他说甘甜醇香，是他这辈子尝过一次就铭记一生的酒。
尹岁芷先前从未喝过酒这种东西，都说喝酒误事，她也不怕误事，只担心着酒后吐真言，胡乱通说些什么倒叫别人听去了。
这次就对不起宋师叔了，毕竟留到百年后，也是没人喝的。
掸去坛周的泥，打开塞子，浅酌一口，嘶，尹岁芷只觉得辣。
舌尖火辣辣的，与吃辣椒却是天差地别的。
莫非是第一次喝的原因？
接连着喝了几口，虽仍有辣味，可唇齿留香，有了些甘甜之感。
真是与众不同的感觉，细品几口，愈发好喝了。
接连品了几口。
渐渐的，翠树与丛花都模糊了，眼前的光像是往四周扩开了，如烟花点点，却没那般色彩鲜艳。
尹岁芷第一次见烟花是在她三岁的时候。
那时候父母在侧，他们坐在屋檐上，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用她的手牵起她的小手，数着天上炸开了多少烟花。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看到这个漂亮的花啊！”孩子稚嫩的声音，满怀激动与期盼。
“霁儿，只要你想，我和你父亲每年都会陪你一起看。”
“好！”
一个约定，一个只有她一个人信以为真的约定。
那时候阿娘舞姿曼妙，剑舞一首，衣袖略过，花绽草生，抚慰人心，救济苍生。
可这样一个救济无数生命的人，最后依然救不了她自己和她的丈夫。
苍生道也不过如此，什么大爱苍生，不过是碎梦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尹岁芷茫然间看到一袭白衣，白衣从山后飘来，一点一点地浮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这身形很陌生，她猜不出来，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也猜不出来……
“小丫头，喝这么多啊……”温润如玉之声，却微加了一丝丝邪魅。
你……你……你是何人？
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人缓缓抱起，将头靠在胸腔上，微香沁人心脾，是安神香吗？困意朦胧，尹岁芷沉沉睡下。
璀璨夺目的银河里，平行而驰的流星相交，在黑暗里浮现了绚丽的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