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宴

    钟鼓琅珰,鸣声喈喈。

    杳杳沉郁的传递出古曲第一声,应星才忽而回过神来,他眼神中的茫然显而易见,对那短暂如幻觉的触动感到一阵没来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与他初到坤舆台时有着如出一辙的重合,但却转瞬即逝。如霜落眉睫般,察觉的那一刻便早已消逝。

    尖锐的肃杀音刺入耳膜,陡又如断崖般转折化作呜咽,眼前的落雪在空中荡得更远,继而颤巍巍地飘下。

    遮蔽在眼前的雪变得稀薄,甚至能够让人去细数究竟落了几片。遥遥点缀在高台上的三抹身影上,刺破云翳的天光束落,反射出配饰上令人刺目的银斓。

    天空云层缺陷,浅淡金辉笼罩了最高的祭台,偏照谪仙三人,像奇闻里海市蜃楼的绛阙幻影。

    饮月君常于祭礼中起舞,但与大众所理解的婉转惊鸿有些差异。祝祷之舞同样有着不小的难度,但翩跹衣袖的人是清寂的。

    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神情,但偏偏谁都能猜出,苍龙已然阖眸悯肃。

    古海波澜微微,煎盐叠雪的海浪有意无意地追寻着翻飞的衣角,在浅滩拍出“哗哗”细响。蓝衣少女垂着眼奏箫,指尖泛着醒目的冷红,轻盈地按在箫孔上起动。

    台阶下为数不多的人毫无动作,仿佛被定格了。虔诚、狂热、贪婪,这些如野兽般垂涎的眼神应有尽有。

    箫声经转一折,停留的龙师们不约而同地低头相互窥扫,满是不可见光的讳莫如深。达成了什么共有的默契,他们依次退去,向来时路返回族内。

    祈龙坛在此时变得空荡,鼓声却更响,跃入下一段曲调的伴奏。

    绣着莲纹的衣角袖摆再度闯入她的视野,像敛绽的洇青荷华,引动似曾相识的感念。

    寒意顺着凛风钻入皮肉蔓延,霎然冻没了这份思绪。华胥指节一曲,伴随着鼓点改变乐声,维持着古老而空寂的祝祷之舞。

    “珰、珰、珰。”

    三声节奏相当的钟鼓是终末的提示,于是玉箫轻偏,诉音渐息。

    得益于早些年迎着冷风参演节目的经验,纵然冷得确实够呛,华胥也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慢条斯理地用还算听话的左手握住了箫管。

    她呼出一口白气,正准备继续维持这种风骨人设站起来时,一双相当有力的手臂将她径直从地上腾空架起,迅速塞进了厚大氅里。

    灼律的力量在持明中都难有敌手,这一下是差点把华胥给甩飞出去。接住幼妹的丹枫眼神或多或少增了些犀利,但手中裹大氅的动作却没停顿耽搁。

    松开手,心虚的炎庭君目光躲闪几下,讪笑轻咳:“哈哈……小妹体重有点太轻了,平日记得多吃点啊。”

    “对标你手中千斤兵器,阖舟上下仅有歼星舰是不需多吃的。”丹枫语气淡淡,与他那双苍青琉璃般的眸子分外相符。

    灼律叫他噎得一哽,略微后仰的动作让龙角上的虬龙佩晃动,垂旒在额头隔着发丝敲敲打打:“呃……”

    缓慢回温的华胥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打圆场。纠结环顾间,余光里忽而倒映出突兀的色彩,她眼尖地锁定了不远处的目标,岔开话题道:

    “灼律兄长,百冶大人也在这里?”

    “你说应星?”

    虬龙接得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眼便确定了对方的位置:“我叫春维领他来的,待会儿陪他吃过午膳,我就得启程回朱明了。”

    丹枫轻应一声,并不惊讶于这来去匆匆的行程,只是道:“那便一道回长乐天。”

    “不回持明族地就好,其他都随你安排,我看见那群老头子就倒胃口。”炎庭君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皱着眉,嫌弃不已。

    感同身受地抿了抿唇,纵然能够理解他的繁忙,但华胥还是有些遗憾,墨玉双眸微微垂下,眉尖轻攒:“行程这么紧张吗?”

    “毕竟怀炎老头下午就到,”大红火龙表现得相当轻松释然,摊手一笑,“龙尊和将军,总得有一位守着仙舟。”

    望着向他们走来的少年与持明,他正了正手臂上紧束的护臂,神情并无怅然,只是移目向华胥:“丹枫不比我闲多少,难有时间去管顾应星,而我们也没教他多少冶炼之外的东西。”

    “所以我和怀炎这小弟子在罗浮里,还是得拜托你多照顾了,小妹。”

    “灼律兄长放心。”华胥轻轻点头。

    远处,跟着春维来的应星对他们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少年抖了抖披风上的雪,一头银发较周边积雪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加明亮。

    他有些雀跃,尽力隐藏着期待做出沉稳的模样,但还是因为年纪尚轻而显露。

    记忆里只言片语的狷狂只有微末雏形,少年眼里的笑意还没那么游刃有余,意气风发的亮着,滚动成朝霞柔紫上的熠熠光点。

    光看他神情,炎庭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与火焰同色的双眼带动眉梢一扬,欣傲抬头,声音却无奈:“你怀炎师父至少是傍晚才来替我,单惦挂他一个,你也太没良心。”

    “你不就在眼前,有何可惦挂?”丹枫转眼一瞥,毫不留情地拆台,唇角翘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熟稔。

    这让华胥稍微有些意想不到。

    这不是什么常见场面,起码在不被认作己方范围内的人面前绝无仅有。所以这样说来,她的兄长应该早就和应星有所交情了。

    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疑虑勾起好奇,纯粹如墨的眼眸蒙起回忆时的空泛,陷入了隐蔽的思索。

    殊不知,站在她正对面的应星,也在此时从记忆中挖出了端倪。

    要在华美的首饰堆里一眼望见自己想找的那只,可称艰难。但如果事因无意而起,且饰品绝无仅有出自己手,那么确实能轻松地瞬间辨认。

    清灵蓝调的软绫罗上垂着把样式奇美的银锁,棱角绽开藏纳棱镜的绚丽光彩,说不得不引人注意。无意望见后,应星神情便凝固,眼瞳不自觉地震颤几下。

    后知后觉的惊讶涌上心头,渐渐随之爬上面容与眉梢,溶解开脑海里些许凝固的谜。

    他终于知道,那日工造司里,从他眼中转瞬便溜走的银光到底来源于什么了。

    原来炎庭君设计的长命锁,他设计的机关,和叫他带去给罗浮龙尊的雕刻工具,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许多熟识亲友,都曾向他提过的人。

    少年下意识抬头,脸上的恍然与错愕还未消散干净,视野便蓦然飞掠过模糊的朦胧色团,映入一张略带不解的疑惑脸庞。

    ——华胥也在看着他。

    不知是第几次对视那双鸦玉般的眸子,此刻应星能够确定了,当初见到少女时的心声并非错觉。眼前的持明龙女身上,真真切切地萦绕着雾气一般庞大而浅薄的哀戚。

    是他都有些难以想象的,绞紧又破碎的绝望,浑然天成。肉眼不可见的在裂口流淌着什么,猜不出是不是泪。

    她好像是经历了剜心剔骨般的失去,像被诺言抛弃,被誓言背叛,那不仅仅是单纯的难过。

    那是折磨。应星幡然醒觉过来,找到了这个最为贴切的形容。

    张张口,应星本能地打算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看着那张毫无破绽的面容,联想起持明的传说,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想:

    这位龙女的前世,应该过得很苦吧。

    就这样的,很多不发之言被咽下,但他已经欲言又止了,就这么相顾无言下去,总归太过尴尬。于是少年回了回神,对她露齿一笑:

    “好久不见,龙女大人。”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如同刺骨的风不会放过在外的人,忙碌的公务也不会放过节假日的高层,这个道理在仙舟也是一样。

    但头痛的不是腾骁将军,也不是处理琐事的景元,而是出了趟小任务正在赶文书的镜流。

    坐在桌案前,灯光下是被展开到垂地的长卷轴,纸面处理极好得未反出刺眼惨白,却还有一半空缺滴墨未着。她回来得太晚了,差了三份卷轴空着。

    镜流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面,抬手按了按眉心,印出一点很快消散的红晕。

    “师父?”

    侧前方传来试探的小声呼唤,镜流循声去看,就见半开着透气的窗外探出一颗熟悉的白色脑袋,见她就笑,神情灿烂极了。

    “景元?”女子冷艳的脸上浮现了惊讶的神色,“你怎么没回去?”

    少年骁卫从窗子后面消失了,一溜烟地跑进来,毛绒绒的短马尾在脑后晃荡着:“回去过了,偷偷又溜回来了,我来帮您写,将军等我们呢!”

    “……将军等我们做什么?”镜流不解,回头去看自家弟子,疑问更深了。

    景元将笔杆拿在手里,才落了几个字,这就又抬头冲她认真解释:“啊,您出任务有所不知。百冶已经决出,怀炎将军今夜会来罗浮庆贺。腾骁将军与龙尊大人做东宴请,就我们几人。”

    “几人?”镜流接着提出疑问。

    “嗯……”少年略微沉吟,“龙尊大人,龙女大人,新任百冶,师父和我,将军和怀炎将军。”

    沉默须臾,镜流像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思考了一下,随即提笔:“此事耽误不得,便拜托你了,若赶不及你便先行。”

    “是,师父!”景元下意识回答,随后又翘起狸奴同款的嘴角,笑得狡黠,“交给徒儿吧!准不会误了时辰!”

    家族世代效命地衡司,且自身也常常帮助处理杂事的少年骁卫对公文很得心应手,说出这话当真不是狂言。

    他自幼时就对这些东西有着超凡的处理能力,时常被夸赞,甚至被寄予未来接任司衡的厚望,但景元明显对此持敬谢不敏的态度。

    但无关态度如何,在景元的辅助下,师徒两确实以及其出色的速度完成了这些公文,风驰电掣地坐着星槎往目的地赶。

    设宴的位置在全罗浮都鼎鼎有名的至味盛苑,时值良辰佳节,整座楼阁都满是往来食客,络绎不绝。

    灯火辉煌,与街道上毗邻的商铺连成明暖的长线,鲜红的挂饰比比皆是,连缀成窗前檐下的各式巧样,在风里摇摇晃晃。

    预订的位置在楼阁最高层,是俯瞰楼下远方的绝佳位置。值得庆幸的是,怀炎将军和腾骁将军来得都不早,师徒两人抵达时,包间内仅有三人。

    “又见面了,问诸位大人新年顺安。”景元率先笑着冲他们打招呼,一句带过那些冗长的称呼。

    “骁卫,镜流剑士新年顺安,有些日子不见了。”华胥璀然展颜,微微扬手向空座位示意,“请二位入座。”

    将开启的门扉稍微拢了拢,镜流散去许多锐利气息,露出浅笑向她回应:“龙女新年顺安,近日繁忙,确实久未见了。”

    还不认识人的应星有些茫然,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丹枫波澜不惊,向望来的女子相互颔首,就算做是打了招呼。

    本以为他也能这样相互一点头就糊弄过去,结果女子却道:“这位便是联盟的百冶了吗?久闻大名,镜流恭贺了。”

    剑士的声音是偏冷的,像是入冬时清凉的霜,她眼眸朱红,清透得不含他物,看过来时竟然带着些欣赏的友好。

    银发少年怔了半秒,随即生疏地应了一句:“……多谢剑士。”

    他对情绪有着敏锐到可怕的感知,却又通身是属于工匠的执着与率直,虽然也不懂什么弯弯绕,但也学着长出锋芒毕露的刺。

    可面对善意,不足二十的年轻人又会生涩懵懂地呆住,温和中带着迷茫,但却就能单纯地道谢,将此划为不坏的一列。

    就好像幼年的小刺猬,尖刺时刻准备就绪,但发觉你不坏,就又转过身来面对你了。华胥不自觉就开始如此联想。

    没走神多久,门外传来两道几乎相同的脚步声,足音沉稳,在座的人几乎是同时向门口看过去。

    应星也察觉到什么起身,喜色在眼底旋聚成即将迸溅的星子,见此,镜流不禁流露出些许讶然:“不想百冶竟也擅武?听音辨人之术如此过人。”

    “啊?”他下意识发出半节疑惑的短音,诚实摇头,“剑士大人误会了,我武艺不精,听音辨人只是习惯师父脚步声了。”

    女子颇感新奇:“竟有如此之事?”

    “有的,师父。”景元善解人意地把注意点引向了自己身上,弯着乖觉而不失讨巧的笑,“徒儿也听得出来。”

    忽而有一阵笑声插入了这段安静的空隙里,随着门页被推开,两名体格健壮的武将男子走了进来。在望见红发人时,应星眼睛都惊喜得睁大了一圈。

    红发男子同样朝他看过来,浓暗沉着的螺青眸子透出笑意,转向所有人道:“诸位不必紧张,今日不谈公事,私宴之上无将军,都落座便好,无须相迎。”

    这位最长寿的仙舟人充满长辈的宽和从容,腾骁一般随和地入了座。应星午后才送别了炎庭君,虽然两位长辈是陆续来的,依旧不影响他极为高兴。

    “怀炎师父……!”

    “我都知晓了,腾骁将军和龙尊都告诉过我了,焚启灼律也都说了。”男子温和地笑着看他,语气里是与炎庭君如出一辙的纵容无奈,“应星,你做得很好。”

    “我作为仙舟工匠的事迹里,能增多教导出联盟百冶这一则光辉,我很骄傲。”

    闻言,应星蓦然睁大了眼,喜悦与震愕交汇激荡,海浪般相互席卷吞噬。

    朝霞柔色的眸底忽而多出些更为晶亮的东西,逐渐增厚汇聚,随后化成眼睑堆积的一小湾。

    他微张着嘴,嘴角凝固般在原位动了动,随后小幅度地抿住,又不受控制地扬起来,细碎的笑音与泣音相似极了:“…多谢师父!”

    其他人相当默契地做自己的事,景元偷偷瞄了一眼,手中的动作也跟着耽搁了几秒。

    他慢慢将浮羊和胃汤打开,又偷看镜流一眼,神情里藏着期待,继而迅速低头装吃。

    对此,女子没说什么,也没给出什么符合期待的反应。少年泄气地垂头,有些失落,但依旧装作无事发生。

    “……”她捻着公筷夹起一道菜品,石榴红潋滟着难得的柔光,声音简短,“动筷吧。”

    景元低头看向自己的碗,金瞳霎时一亮,悄声喜道:“谢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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