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议

    她不是来自古国,但也未必不可称之为来自古国。

    窃蓝浅淡如天边隐隐拂晓的一缕天光,在岑寂月下淡得像场迷蒙的幻觉。火焰跳跃拉扯着晃动的暖红光晕,在裙摆衣袖上扫出清朦橘红,像即将吞没夕阳的海。

    华胥微微垂着眼,目光定格在摇曳的火堆,零星光焰飞入空气,因为距离过近同样纷浮在浓墨的眼瞳。

    那个被仙舟人铭记至今的古国,在异世界就是她的家乡。她记得,但她不能说,丹枫也没有多过问。

    说出来没有意义,跨越世界甚至跨越次元,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回去的机会是渺茫的,星神或许也帮不了她。

    而她在梦中所见的不朽龙祖,大抵早已触碰更高的境界,这样的存在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所以要想回归,不顺应着局势做点什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一天到晚惦记着回家,不如惦记如何在回家前好好活着。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当真在这个世界里,星海之大,难不成还要张贴个启示?

    在龙鳞握在掌心时,她就已经不是持明也得是了。华胥很清楚,因此也不叫丹枫为难,只说家乡类似罗浮,生活起来也不觉陌生。

    但她方才真的太奇怪了。

    如果说担心丹枫因未来得及解释的卜算之法而介怀,可这样的情况只会导致她的愧疚与抱歉,而她方才分明是在畏惧:

    像一种对剧本失控带来的诸多连锁事件而紧张恐惧,只能无力又仓皇地看着一切走向崩塌,绝望蔓延在四肢百骸,让人浑身发冷。

    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觉得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控制,难道她控制了眼下的什么吗?可分明她连完全控制罗浮持明都没做到,莫非还能控制什么事态?

    莫名其妙。

    但初来乍到时她也出现过这种奇怪的症状,或许又是没睡好的原因。大事在前,华胥匆匆将此心绪收结,冠上疲乏的由头。

    焰光幢幢如闹市灯火,将夜蓝色融化成掺溶浅橘的模糊。资料的传输至今未歇,晶蓝冷光与暖火色对比及其明显,交叠在少年面庞发间模糊边缘,看起来不真实极了。

    景元还在排布计划,他抽空抬眼扫了一眼周围,靠着镜流呼呼大睡的白珩动了动耳朵,并未被吵醒,剑士也在闭目养神,平稳的呼吸音融入静谧之中。

    余光里伸来一根还算笔直的树枝,轻轻拨了拨火堆,衣袖下精细的银坠随着动作摇晃,无声告诉了他这未眠者的身份。

    “龙女大人?”略显惊讶的,景元放轻了声音,“还不休息吗?”

    插曲与计都蜃楼使得她毫无睡意,华胥摇头轻笑,也压低了声音回答:“睡不着。”

    “你刚刚还说休息不好就容易心乱。”景元无奈,还想和她再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几乎完全是由气声组成的惊讶语句:

    “你们两个怎么也没睡?”

    红衣浓烈得像捧燃烧的火焰,衣角缀着显眼的金色连绵,应星从金人驾驶舱里翻下来,神色愕然地盯着他们。

    “我还以为应星哥你去金人里睡觉了,”少年骁卫小声惊呼,眉眼微微扬动,显露笑意,“没想你也跟着熬夜。”

    应星随意坐在他身边的木墩,拔下歪斜的木簪理着头发。银丝一缕一缕地垂下,工匠甩了甩,轻嗤笑,压着比平时低许多的声音说:

    “金人里睡着可是大忌,误触哪个按键,醒过来可就不在原地了,我是去调修零件的。”

    景元惊讶,金瞳微微睁大:“现场修啊?”

    “嗯,内部保护措施不大够看,步离人的新器兽力量比之前强了很多。”应星半低着头,木簪在头发里灵巧绕着,“现在去修一下稍微会好些,等我回去再画图给他们改。”

    “……你不会把所有金人都调了吧?”少年嘴角凝固了,眼中闪烁着震撼神采。

    工匠轻描淡写地回应:“是啊,刚刚那是最后一个。”

    “那,玉阙司砧呢?”

    “不知道,司砧大人说想试试这些金人,但现在也没见回来。”

    “在里面。”

    声音破冰清冷,女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毫无征兆地回答。那双石榴红的双眼冷静清凉,仿佛月照霜华反射出的寂寂朦光。

    靠在她身上的白珩也醒了,眼下正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剑士伸手指向一条偏僻的小道,轻声补充说:“司砧向那走了,在你们来之前。”

    少年骁卫指尖夹着笔,惊疑地顺着师父所指方向投过眼:“那不是……”

    “戎韬将军和玄晖太卜离开的地方。”华胥凝视着幽静氤墨的林荫,深翠带着黑暗落进眼里,幽暗得让人心惊。

    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泛上心头,五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望见了同样浮现的念头。

    白珩速度最快,借着狐人天性灵敏轻巧的身体素质跳到火堆前,抱着树枝折腾几下,保证其安安分分地燃烧,随后蹑手蹑脚地冲林荫小路下招呼:

    “走!”

    “我也觉得戎韬将军有事瞒着我们。”少年骁卫煞有介事地点头站起身,有理有据,“一起去看看,不能叫玉阙将军一个人发愁。”

    镜流闻言,看了少年一眼,正值年少的弟子狡黠而灵快地回望她,“嘿嘿”一笑。

    一行人放轻了动作绕开火堆,小心着不落脚到会发出声响的树枝上,华胥目测一番这幽深林径的宽度,拍了拍景元。

    “?”少年回过头,无声以眼神问她怎么了。

    旋即,清浅光晕在水色里开绽,甩开一盏洇青鎏金的纤薄莲花,散发着寸余微渺柔光。华胥坐在邻靠侧边的地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又指指其他人。

    “!!!”

    没等景元动作,恰好回头的白珩兴奋得双眼放光。狐女无声张大嘴在原地激动尖叫,赶忙伸手招呼镜流应星,自己迫不及待跳了上去。

    摊趴在花瓣上,白珩动作麻利地顺势翻滚腾出位置,脸上表情满足而快乐地喟叹:“龙尊专属座驾,我体验过两回……太值了!”

    镜流轻巧落坐在华胥另一边,有些新奇地曲了曲腿,望着脚下葳蕤草木,剑士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个高度……和秋千似的,多谢龙女费力载我们了。”

    “剑首客气,载同行者哪算费力。”华胥伸出手,拨弄湖水般在空中一撩,洇青薄莲便向着更深处浮游而去。

    黑暗稀薄的溶解在空气里,却留有一丝可窥探的隐约轮廓,仿佛无处不在的轻纱般堵塞着视野。树影婆娑在风里,茂密晃动浓影,肃肃凄凄。

    月光被过于茂盛的枝叶遮挡,只筛出细碎菲浅的零星银白,照不明晰什么景象。疏风穿过林叶的声音沙沙响,吞剥几分交谈的人声,过滤得遥远而细微。

    开口的声音很熟悉,音色带着些儒雅的书卷气,语声平静:“【计都蜃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东西,我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是玉阙的将军,理应保护好玉阙仙舟,让出征的玉阙将士平安归返。做出这样的牺牲,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洇青莲影霎然停下,五人动作迅速地各自落地隐匿身形,白珩抱着尾巴靠在树后,抬头却见镜流早蹲坐在了树上,无声无息。

    景元华胥一人一边地将应星拉到就近的树丛下,借着灌木丛猫腰挪到更隐蔽的位置,忽又听玉阙将军道:

    “若我于此役丧生,玉阙还有重琨。我与他共事多年,将事宜托付给他没什么不放心。”

    说话的人变了,情绪也是与上一人不符的急迫。太卜司制服衣角从灌木间的碎隙里一闪而过,华胥窥见青年太卜焦急的面容:“可那是……!”

    “帝弓七天将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底牌,每位将军都是如此。我不算武力上乘,智谋也不如何突出,但覆灭一颗妖星还是有办法的。”

    平和的男声打断了对方,音色里多出了笑意:“这是最好的对策,玄晖。”

    “妖星不可近,近必化飞灰。你也看到了,【计都蜃楼】如不死般时刻焕然,随时可以吸食周遭生命力来自我补充。”

    月光落到护甲的尖角,灼入眼底一星寒亮,少女闭眼眨去视野中留下的光印,听着那道仿佛只是平常清谈的声音做出舍生决定:

    “玉阙是联盟的眼睛,耗不得,哪怕有罗浮曜青来援,亦会造成无数损伤。盟友舍命慷慨相助,我怎么能叫他们以命相填呢。”

    “能将损伤降到最低,自然便是上计。”

    话音落,低落的不甘充盈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或许这样的情节从没有准确的词句能够描刻。

    躲在树后的白珩紧了紧抱住狐尾的双手,浑身绷紧,几乎马上就要冲出去。树梢中藏身的剑士也拨开了挡在身前的树枝,已然作势要跃下加入这场对话。

    景元显然也关注到了这点,手掌扶在树干等待着时机。下一秒,枯叶被踩碎的声音无端响起,生生压住五个人蓄势待发的动作。

    有人出声打破了这份凝固在树林里的低沉与悲痛,声音平静更胜戎韬将军:“妖星可破。”

    准备从灌木丛后翻出去的应星差点一头栽进土里,工匠猛地绷紧腰腹撑住平衡,憋着一口气保持着动作。

    撑地时都紧张地避开了可能发出声响的植物,杵着松软的土,他咬着牙寻声望过去,从幽深小路后望见逐渐清晰的两道身影。

    黑暗的无处不在被拉近的距离削弱,清净如月的白衣龙尊端方如玉,恰好立足在月华洒落的那片稀松树影下,面容无波。

    好,好,好。

    将身子蜷缩躲藏在稠密的遮挡物下,少女释然般感到一阵喟叹,只觉得前不久的异样全都得到了解释。

    那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假如丹枫抛下他们独自搞事都不叫失控,那就没有场面算得上失控了。

    感谢龙祖,感谢帝弓司命,这一定是宿命的提醒。

    “饮月君?”

    看清来者的戎韬将军稍愣,随后立即联想到了老搭档头上:“重琨,我已经有所谋划,你们二人不必犯险。”

    “将军这话说得不厚道。”

    少年骁卫一下子从树丛后冒出来,金瞳滚涌着光亮:“我们前来支援,难道是为了带一句‘戎韬将军舍身取义,殉爆妖星’回去的?”

    白金长发的将军叫他突然出现的身影惊得卡在原地,没等缓过劲来,手边不远的树后又钻出一颗狐狸脑袋,带着不满吓了他一跳:

    “就是,我们前来支援,为的本就是所有人都大捷而归,戎韬将军太不信任我们了!”

    “所言有理。”头顶树声沙沙,露出剑士冷艳的脸,神情严肃地对上将军惊愕的双眼,“我们前来支援,是为大捷而归,而非叫戎韬将军一人牺牲。”

    华胥从两位移目的兄长看向眼睛瞪得更大的戎韬将军,素来温静的神色染上些许不悦,一语双关地道:

    “虽说此话失礼,但抛下战友独自密谋,亦为战场大忌。”

    “身为战友自当同去同归,戎韬将军,我们可不是来观战的!”拍掉了手上的土,少年百冶分毫不带对活体星的畏惧,语声带着狂气的笑意。

    双手扒在树干的白珩听得连连点头,对着快要说不出话的将军着重复读:“没错没错!我们可是来帮忙的!”

    “哼,不等老夫来就先被教训了,真是活该!”消失已久的玉阙司砧在将军身后拉起了脸,但借着月光也不难看出,他脸上有些满意的情绪。

    显然,他也猜到了戎韬将军的打算,也埋伏着等待将这位将军狠训一顿的时机,不过没他们快就是了。

    “身边藏了这么多人,剑首骁卫就算了,百冶不精武艺都叫你忽略了,心里指不定怎么乱呢吧!”小老头抑扬顿挫地骂,“还对着玄晖昆冈君劝解,你小子挺能藏啊!”

    作为目送着现任戎韬将军长大并继位的老人家,他训斥什么,玉阙将军一般都会听着。

    司砧并不是倚老卖老的人,一旦叫他骂了,那自己多少都是有问题的,这是所有玉阙人的共识。

    于是,年轻的将军连辩解都没有,垂眼听着。其实情况并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以最少的牺牲拿下胜利,这才是最优解。

    司砧也并没有训斥多少,老人家自己也清楚这是最优等的上上策,但对于不要命的后生他不忍心骂,却更不敢不骂。

    仙舟的未来,都在年轻的后生手里,在年轻人赔上性命之前,不如叫他们这些大限将至的老人来。

    因此,玉阙司砧顿了一下,直言道:“真要是对付那妖星,老夫带着瞰云镜一样能请帝弓司命灭了它!你和昆冈君给我守好玉阙!”

    “瞰云镜除玉阙太卜外不得使用,”玄晖难得打断他的话,也争了起来,“就算为玉阙舍生,那也该是我去!”

    “二位……这是我的主意。”

    “都稍安勿躁。”重琨劝下还没开始的争辩,稳重掐灭了险些激烈的火星,“破局之法饮月已然提出了,听他的主意。”

    一旁的丹枫似乎流露出了点凝噎的无语神色,顿了顿,他折目颔首道:“妖星可交由我们对付,请将军全力迎击丰饶联军。”

    “我们?”

    白珩敏锐捕捉要素,暗喜的双眼滴溜溜转过,与同样移目的少年骁卫对上,显现出两股激动:“好哎!龙尊大人没把我们甩下!”

    “……我还需各位助阵,和昆冈君只是商讨螭玉族一事,并无孤身犯险之意。”

    青年龙尊虽然还是副平淡的语声,但解释确实诚恳坦荡。直接将戎韬将军一言噎死,哽了半天都说不出话。

    玉阙司砧“哼”地一声吹起了胡须,抱住袖子:“忽视盟友,自作主张,该叫你吃这个教训!请饮月君指点妖星对付之法吧,老夫看看有何处能帮得上忙,义不容辞。”

    “交由我们几人便可,请将军放手迎敌。”丹枫摇头,却没明说。清冽的声音在危机关头反被削薄了,微妙透露出一种与语声相反的凝沉:

    “【计都蜃楼】最晚破晓便会重新找来,时间不多了。”

    这话一出,苍白不约而同染上所有人的脸,死一般的寂静纤细拉紧了神经,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色的物质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没人去关注他是如何确定时间的,谁都来不及注意,他们只知道现下应该立即做出应对,绝不能坐以待毙。

    “还有几个时辰,撤离辰砂之星还不晚!”

    景元几乎是立刻做出反应,连调出玉兆地图都不用,俨然早有各样方案在脑:“玉阙已经离开了猩红荆棘Ⅲ,不如带队后撤到下一道防线!”

    连线被最快速地打开呼叫玉阙的年轻骁卫,戎韬将军迅速下令:“岁晏,立即通知收队后撤,以最快速度走,将探测干扰打开!”

    同样留守辰砂之星的少年被令声从睡眠中惊醒,一连串走动起身的动响传来,带动远方驻地瞬间亮起的光源:

    “是!将军!”

    玄晖好似想到了什么,转眼便看向了华胥,又露出方才的急切:“敢问龙女,你最后未能解完的卦象有何寓意?”

    “体用相克颠倒,代表着应当助力我方者,反成压制我们的存在。”少女的声音变低了,凝重浮现,“对应本该有益我们的地形,变成了妖星的补给。”

    无尽吞噬着一切生命力,将任何存在吸成随时会簌簌凋零的飞灰,【计都蜃楼】几乎不会死。这样的敌人难缠至极,因为它可以将所有人给耗死。

    除非华胥放弃支援任何战斗,将所有力量集中至对付活体星,那么【计都蜃楼】有可能会在她手中被活活捏爆。

    但若是如此,那么金人战队与舰队就将完全负担下一场袭来的器兽。她到时不光是脱不开身,甚至可能无力再操纵器兽。

    “龙女尽管去,那群孽物还不能将我们怎样。”兴许是看出她的顾忌,戎韬将军道,“丰饶主力已然损耗多数,眼下不过拼凑成军。”

    “此番战局,有我与重琨足矣。”

    “活体星可以伸展躯体,通身无骨,我们能接近并且攻击它最好的时机,就是在它进食的时候。”景元飞快整理着信息思索,大胆地提议道:

    “不如我们留在辰砂之星!”

    “?胡闹!!”司砧眼睛都瞪了几倍大,刚消下来的又腾地升起,伴随着眼前的昏黑滤色,他斥道,“这不就是玩命吗?!”

    “司砧大人听我解释,此事未必如此。”

    少年认真给他分析起来:“从我们目前得知的信息来看,【计都蜃楼】吸食生命力必须要将目标接触,而且是必须以那层薄膜覆盖后,才能开始吸取。”

    “飞行士们的攻击记录里显示,妖星触手多用以攻击与防御,而薄膜只负责覆盖要吸食的目标。但每次吞噬时,它都在调节血肉膜的大小,以确保能完全包裹目标。”

    “所以,在它准备吸食辰砂之星时,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胸有成竹地一一将信息拆解,景元神色里写着十拿九稳,双目灼亮地等待有谁提出质疑。

    玉阙司砧拿他没辙,便扭过头:“……应星。”

    “金人也有飞行能力,且龙尊大人一言九鼎,我也定不会缺席此战。抱歉了,司砧大人。”望着少年百冶坚定的眼神,小老头深深吸进一口气,仍谁看都是极力平复的模样。

    “相信他们吧,司砧大人。”

    昆冈君出声帮着腔,口吻像极了当初在神策府进行开解的腾骁将军,仿佛都对此有什么莫名的笃定一般:

    “自古英雄出少年,百冶未必不适合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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