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白雾缭绕。
它们以走廊的空气墙为隔，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画风。
“……”
“……”
站在楼梯口的一人一鬼，则不约而同地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林宴的沉默来自于，她终于明白、方纯亦打算怎么处理他那一层的场景拍摄。
【地狱一层：挑拨离间，陷害他人，撒谎、诽谤之人，铁钳慢拽、拔去口舌，死后入拔舌地狱。】
显然，对方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撒谎”。
所以这家伙从头到尾没打算让他们这些演员知道自己这场的身份，力求将“门卫大爷”这个几乎没什么戏份的角色演到最后。
方纯亦的沉默则来自于，他手中“化多为一”的那朵玫瑰花。
鲜艳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在四面八方几乎让人眩晕的焰火照耀中，隐藏在玫瑰之下，那轻描淡写又无法忽略的契约血阵，还在隐隐流转着金光。
虽然玫瑰只剩一朵，但并不妨碍白丝带仍然堂而皇之地系在花上，充满了过度包装的质感。
实话实说，方纯亦在林宴念咒的那一刻，非常生气。
愤怒像一只被越吹越大的气球，到达临界点后骤然炸裂。
而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久违的反思和自责。
那些在记忆里嘱托过他的人，容貌明明早已模糊。
但此时此刻，电光石火间，他们曾经说的那些话，却一下子变得如此清晰。
……
“你要是问这事现在能不能成，我都不需要起卦，马上就能告诉你——不能。”
“听清楚了吗？”
“不能。”
“而且特别是你，不能。”
这是霍阵，三霄广为流传的“护短且极其记仇”“脾气差不讲理”“说话不好听但法力高强”的刻板印象，就是打他这头开始传出去的。
连林宴干什么事都要随手起一卦山鬼花钱的“陋习”，也是从他身边耳濡目染的。
“为什么？”
这是当时年纪尚小、且正处于个人英雄主义高涨年纪的方纯亦。
分明已经被骂了，还要执拗地问个清楚。
这很正常——三霄的人都这个欠打的样。
当然，那个时候……
他也并没有成为林三霄的徒弟。
不是不想。
用霍阵的话来说——
“哼，小孩，你还没有资格。”
青年人根本没有欺负小孩的自觉，他自顾自朝医院的病房里努了努嘴。
里头是林三霄，老老实实穿着病号服挂吊瓶，看着就像是普通地来医院治病。
“看到那个老头吗？”
方纯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他用谴责的目光看了霍阵一眼：
“那是林道长——很厉害的！”
“你怎么能叫他老头？”
句末加上了强调的重音，试图激起对方的愧疚。
一点儿也不尊敬！
至少，至少也该叫“爷爷”……
而霍阵则是低头看了看身高甚至还没够到病房窗户的小豆包，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
“……你又笑什么？”
小豆包踮起脚往病房里看，试图找出青年人发笑的原因。
他好不容易看清楚了里面还在爽朗笑着的林三霄，心里暗暗反驳这个说话相当令人生气的青年：
而且……林道长他也不老。
至少从小孩子的眼光来看，真的不老。
霍阵见小豆包看清楚了林三霄，才意有所指地“科普”道——
“他在这待了这么久，你见过他做什么事都要起一卦吗？”
小孩被这话噎住，又不服气地反驳他：“道长法力高强……”
霍阵乐了，替方纯亦往后接：“法力高强，福报深厚，看一眼就能辨人好坏、知命运祸福，才用不着起卦来看事情发展呢——对吧？”
后面那段尾音说的极像那么回事，不知道在鼓吹林三霄的那群人里浸润了多久、才能学的这么惟妙惟肖。
“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
“因为你没有决心。”
“没有决心、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你都要去做的时候。”
“你就不需要起卦……因为一定做不好。”
青年长身玉立，非常刻薄地一手指天，眼底却是斩钉截铁的平静。
没有义无反顾的决心。
那么就没有资格，去问天意。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霍阵很快知道对方实际上完全没懂。
因为方纯亦指了指霍阵，困惑道——
“可是道长，你好像还挺经常起卦的。”
青年人直接被这脑回路清奇的小孩整笑了。
但霍阵想了想，居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了：
“对啊，所以我很多事情都没做成。”
“你知道我是道长，那你知道我是你林道长的大徒弟吗？”
方纯亦整个人一下就亮了，他眼巴巴地追问：“啊——那你为什么会做不成啊……你不是都起卦问过了吗？”
而黑衣青年抬了抬下巴，没有回答他。
不久之后。
或者，也可能应该说是“很久以后”。
在四面阴风里，在血流成河中，在混乱黑暗的无边寂静笼罩下——
方纯亦还是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
因为。
命运最喜欢玩弄，像他们这样的人。
仅此而已。
……
一别经年。
相似的场景再度重现。
方纯亦像又回到了当年的岔路口，只要向前走出一步，另外的路都会就此崩塌。
没有退路。
没有选择。
只能在坏与更坏，现在开始坏和以后再变坏之中，做出一个他当年就认为毫无意义和必要性的抉择。
而此刻，方纯亦心电急转，用最快的速度复盘了自己从林宴进入诡怪论坛拍摄起的所作所为。
青衣人闭上眼，叩问自己——
那现在呢？
已经过了整整十年，他有所长进了吗？
他有所谓的……
必须去做的“决心”了吗？
——能不能护？
在明处暗处那么多双眼睛的虎视眈眈下，能不能从那从很早以前就写满“命中注定”的天命难违中，摘出自己唯一想守护的人。
——能不能给？
她见过狼狈不堪的自己吗？
她见过残忍的、冷漠的，真心希望所有人都陪自己一起死，走投无路下到吞噬四面八方全部的怨灵，仇恨到看他一眼就会堕入黑暗的自己吗？
——能不能信？
将死未死的那段时间，方纯亦“收到”过很多种花。
它们大多是白色。
它们大多不属于他。
因为准确来说，那些花是给林三霄的。
只是斯人已逝，最后只能便宜了他。
但好歹还是救了他一命。
不然，他真会在那种环境下魂飞魄散，此后再无轮回。
这还是方纯亦收到的第一束，只属于他自己的花。
不是白色的花。
是……红玫瑰。
青衣人猛地睁开眼，看向从画下血阵后、就没有再打断自己的黑发少女。
而他眼神刚飘过去，少女也就顺势看了回来。
林宴思忖片刻，疑心她是不是得对自己这位“便宜师兄”道个歉。
——毕竟以对方的天人之姿，想来在“冥婚”界，还是很有市场的。
黑发少女在对方的美貌攻势下，难得心里虚了一虚。
便宜师兄也是师兄！
林宴被自己说服了，于是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那不然能怎么样？
她总不能放着唯一能用人话跟自己讲三霄当年发生了什么的知情者，一个人……一个鬼待在诡怪论坛这个怎么看都是三无产品的自建楼里吧？
就知道凶！凶什么凶！
黑发少女的表情越来越硬气，眼神却越来越委屈。
有种就把事情全告诉她，她分分钟不来烦他！
方纯亦看着林宴。
难得有一种没辙的心情。
青衣人叹了口气。
随后伸手，将玫瑰花上的白丝带解开。
红色的玫瑰花如虚影一般散去。
而原本方纯亦白到透明的光环上，却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红。
护一个人。
只一个人。
——他能。
这就是他的答案。
……
诡怪论坛的主镜头，从方纯亦“幕后黑手”的光环改变开始，牢牢锁定了这块。
只是不知道是内部场景的接触不良，还是外部论坛受众的热情过于高涨，总之它难得出现了卡顿。
而卡顿之后，熟悉的广播声再次响起：
“咔！”
“检测到您成功破坏飞行演员13号的技能组光环——‘幕后黑手’。”
这是给林宴的。
“恭喜正式演员方纯亦，‘带资进组’光环，正在笼罩您！”
方纯亦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整个鬼像是接受了自己软饭硬吃的命运，饶有兴趣地点开光环。
……
【光环名称：带资进组（好感度100%可与原光环“幕后黑手”转换）】
【等级：？（6）】
【技能描述：你的演出停止了，因为你正在为自己设定新的结局——你不再是一个秘密。】
【备注：大家都很羡慕你，真的。】
……
就在这时——
“叮咚！”
电梯到达16层。
门开了。
熟悉的身影叼着摄像机，率先朝无花自燃的走廊内部摸来。
朱鹍身穿黑色风衣，可四处舔舐的火舌却完全无法触及他。
滚滚浓烟中，“镜头语言”的灰色技能光环，目标明确地朝内部辐射而去。
而另一边自备锅碗瓢盆的祝逍，也敲起了震天响的鼓点——
别说，居然还真有点节奏感。
如果加点带地板动作的舞蹈，感觉能无缝衔接很多当今市面上流行的热曲。
显然，祝逍和朱鹍已经完成了林宴的安排。
他们一起解决了10层的安乐死拍摄场景，然后与白兔和王聪兵分两路。
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完成12层“舂臼地狱”的便利店拍摄。
以最快的速度，来接应从电梯那边一去不返的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