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方纯亦却没有正面回答林宴。
青衣人轻轻伸手，指尖却在即将碰到黑发少女之前，克制地顿住。
少女清凌凌的目光，像能看透所有方纯亦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前尘往事，比如……三霄当年的那场变故。
因为她已经来到了这里。
所以，这里就什么都瞒不住她。
方纯亦轻轻笑了。
但至少、现在的林宴，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他就可以认为——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就像林宴不知道为什么方纯亦这场，会一直以“门卫大爷”的形象，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林宴也不知道，为什么方纯亦会特意挑着她即将和其他人一起进拍摄场景时，才偷偷摸摸找来16层。
所以。
她就更不会明白，为什么方纯亦现在会对自己说——
“宴宴，不是所有故事……”
“结局都在最后。”
就像诡怪论坛时不时上映的影片，它们取材于诡怪的某段经历，但影片会把漫长的时间加快，会把等待的煎熬剪去，会把它们曾经遭受的磨难轻描淡写……
最终，变成一则“详略得当”的故事。
方纯亦也有自己的故事。
只是林宴忽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打算告诉她。
关于以前。
关于现在。
关于未来。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与她……
毫无关系。
黑发少女眯起了眼。
脸上却还是无比自然的平静。
——实话说，她现在有点生气。
而方纯亦还在自顾自安排接下来的一切，用具体行动来代替他本该向她解释的最终目的：
“16层的结局要有火，我来放。”
“你就等在这里，我开了技能光环——主镜头看不清是谁放的火，会判定你的结局拍摄成功。”
“10层拍摄结束之后，最后的2层和12层会同步进入结局线。”
“到时候1层的出口会直接封闭，他们必须在16层的火烧到那里之前结束自己的拍摄。”
青衣人交代完这些后，第一次没敢看对面的神情，在被拦住质问前先行转身，用最快的速度点起了16层的火。
先是一点点，从室内完成的“工作清单”便利贴开始烧。
然后是桌子上的包装纸，一直烧到木质的桌角。
地毯卷起焦边，连带着墙纸也一层层脱落。
一场熊熊大火，就这样自花店内部，隔着16层的空气墙，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可空气墙根本困不住方纯亦，他放完火就出来，根本不看身后发生了什么。
……
“这个鲜花……”
回到走廊，方纯亦终于从麻木的状态脱出，有了第一个停顿。
林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向自觉滚到旁边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的红玫瑰，道——
“方纯亦，你看清楚，这是什么花。”
语气很凉。
而那人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束红玫瑰一样，有些苦恼道：
“这个确实不好解决……等我想想。”
红玫瑰自带“即死归西”的花语，确实是全场最大的烫手山芋。
黑发少女则嘲讽地轻笑一声，一把将红玫瑰从角落薅过来。
“不，这个很好解决。”
林宴低头，仔细替红玫瑰调整了一下造型，又将花束上的金色缎带解开。
方纯亦瞳孔骤然放大，他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林宴想做什么，于是下意识伸手阻止。
——但他没来得及。
林宴将那条眼熟的白色丝带，缠上了红玫瑰的包装纸。
属于方纯亦的白色丝带，很温驯地绕着红玫瑰打了个蝴蝶结，一点儿也没有当初在林宴手上那副拷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作为可遇不可求的法器，它的判定本就极其严格。
简而言之，除了已经无法追溯的制造者，白色丝带只会在方纯亦或者林宴手上，才会安安分分当个挂件。
换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被它干脆利落的绞杀。
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明显到……她都不想自己说。
黑发少女终于抬头——
“方纯亦，我这次的词条是‘诡怪论坛-导演组’。”
她这次的主线剧情之一，是“灵魂花束”。
所以。
一种鲜花，足以象征一个灵魂……而一个灵魂，同样也可以被当作一种鲜花。
所以。
庄梦遥“死”后，变成了她灵魂的样子，变成了洁白的风铃花。
而鲜花们则是这栋公寓无数曾经来过的“灵魂”的一一对应，所以它们在他们完成一层层的“拍摄”后，自入往生。
所以。
为什么“红玫瑰”不一样？
为什么它带着自己原本的花语，又加上了最强的“即死”诅咒？
因为它对应的，是另一位诡怪演员。
一位算不上活着，也不能完全定义为死去的演员。
诡怪论坛从来没有真正掌控过这个演员，他们之间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淡关系。
毕竟，方纯亦从不指望诡怪论坛为他提供什么。
他只是无处可去，所以姑且在这里待着。
直到……林宴出现。
诡怪论坛第一次获得了方纯亦谈判的有效筹码。
“红玫瑰代表你的灵魂，所以它不和你产生联系，你就会一直受到论坛给你的诅咒。”
“把我送走，然后你留在这里继续看门，你是这么想的。”
如此，“鲜花地狱”仍是地狱。
这栋十八层的公寓，将会常年燃着烈火。
火焰中，会有常开不败的血色玫瑰。
玫瑰前，会坐着一位永远不会迎来下一个住户的、门卫大爷。
而那个时候，林宴也许会因为方纯亦和诡怪论坛的交易，成功从这没有尽头的“影片拍摄”中脱身，从此再也找不到和这里有关的任何消息。
就像她在进入这里之前，根本不知道他们三霄居然还有两个“同门”。
“这就是你给自己选的结局。”
林宴很客观地替方纯亦补全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然后道——
“可是方纯亦，为什么呢？”
黑发少女手捧鲜花，站在无边白雾里，抬头看向他。
“我明明可以把这束花送给你。”
——像玫瑰一样，你本应该拥有更好的结局。
林宴不知道前尘，不知道过往，不知道方纯亦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只要她在——
这里就不会有任何一个无辜的灵魂，需要进行一场不属于他的献祭和牺牲。
……
方纯亦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他下意识地后退。
然后沉下声，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
“你知不知道把红玫瑰送给我代表了什么？”
“我现在是鬼，我不是人，以后也不可能会变成人。”
“你送给我，这就是诡怪之间的契约，师父说过这类契约不论生死、不看轮回。”
“你……”
林宴根本不理他。
甚至，黑发少女烦躁地想。
——你是鬼还是人，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外公说过那么多话，没见你拿别的来说我？
少来乱她道心。
林宴咬破指尖，准备在红玫瑰的包装纸上写下什么。
而方纯亦终于下定决心，他一把扯住林宴的手，然后取消技能光环。
白色的雾气骤然散去。
苍老的容颜再次回溯。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种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道——
“如果我说我失去灵力，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还会这个态度见我吗？”
“你还想和我扯上契约吗？”
“你还会……送我花吗？”
方纯亦颤抖着声音，第一次希望诡怪论坛此刻把自己变得越丑陋越好，越不堪越好，越吓人越好。
就像那些恐怖故事里，那些传闻已久的“阴桃花”一样——
平常的夜晚，少女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人，她将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们在一起吧，你来xxxx找我。
少女醒来，发现那个地址在一座坟场。
坟场里，是一个死去千百余年的老鬼。
这就是一场俗套的、主旋律为“欺骗”的、“阴桃花”的故事。
闻言，林宴果然没有挣开他。
黑发少女定定地看向他，停住了动作。
一种庆幸中混杂着些许难过的心情，后知后觉，如潮水漫涨。
方纯亦想——
也行吧。
虽然他本来没想以这么难看的姿态告别的。
他……他其实。
只想让一个人。
只想在她心里。
以最美好的姿态存在。
老人颤颤巍巍地松开了手。
方纯亦没有再开启技能。
他低下头，轻声道——
“林宴。”
“走吧，这只是你的一场梦。”
就当他……
从来没有出现过。
林宴却微微一笑。
她尽可能地，用最温柔的语气，最诚恳的眼神，像对待情人一样将怀里的红玫瑰轻轻举起。
“可是我就是想送给你。”
“我送给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诡怪论坛将你的灵魂，用红玫瑰来象征。
所以无论你有没有灵力，都依然代表和玫瑰一样艳丽的灵魂。
“方纯亦，跟我走吧？”
黑发少女指尖轻点，在对方再次拦截自己之前，用最快的速度画好了符阵。
“我又不差这一道契约。”
林宴眨了眨眼。
“还是说……”
她若有所指地点点头。
“我到时候领着别的鬼，给我外公上香？”
方纯亦被这设想惊得震悚，一时直接没防住林宴见缝插针塞他怀里的玫瑰花。
黑发少女神采飞扬，用轻快的语气念道：
“天清清，地灵灵……”
“锦瑟奇缘花并蒂……”
“神兵火急如律令，起——”
……
与此同时，室内燃烧的烈火，终于突破场景的空气墙。
火光漫天之中，广播声骤然响起：
“检测到结局改变，是否在当前场景开启影片《鲜花地狱》的‘True End’线拍摄——”
同意。
白到出奇的手腕迎着火光出现，猛地扣住她的手。
下一秒，食指还在往下滴血的指尖，骤然凝住。
黑发少女没忍住。
嘴角向上，轻轻地、轻轻地。
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
如同得逞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