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庙(8)

    林宴抬头的同时,对面的霍阵则恰好眯起眼。

    那是与她记忆里如出一辙的半身匪气半身风流,两种看起来毫不兼容的气质反倒在那人身上融合的极好,加之对方毫不掩饰的极高的玄学布阵天赋,当年是让人连嫉妒都显得颇为无力的、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此时此刻,向来眼高于顶的“骄子”本人倒是破天荒的陷入了沉默。

    许久,那人才轻笑了一声,掀起眼皮懒懒道:

    “不错嘛,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

    “有进步。”

    然而,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让黑发少女陷入了熟悉的恍惚之中。

    就好像……又回到了以往只需要手忙脚乱做对方的课后习题并顺便挨两句骂的日子。

    “蜡烛这样摆放,是有什么心事吗?”

    “这里,石子漏位置了,你这锁魂阵我看根本锁不住魂。”

    “阵眼要用玉,铜钱本身阳气重,驱鬼用铜钱没问题,但你布阵还用铜钱……啧,你也别镇人家了,人家都魂飞魄散了还镇个什么劲儿。”

    林宴彼时还是个懵懂刚入门的小孩,自然被霍阵这些话吓得不行,闻言惴惴不安道:

    “那我要是把鬼都镇死了,是不是我就背上杀孽因果了?”

    而霍阵此人也是奇人,他也算是“见好就收”,这厢林宴表现出退却之意了,他倒是态度软了下来——直白点说就是终于有了点大师兄的样子——道:

    “通常情况下你好好学,这些基础性错误不要犯,很少有鬼怪会被镇到魂飞魄散。”

    “但如果你周围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道具,只有杀伤性武器或者连杀伤性武器都没有,那么当你陷入困境时,要学会收一收自己的气场,宴宴。”

    “……气场?”

    小姑娘茫然地眨了眨眼。

    “气场,就是我们需要控制自身的状态,闭气凝神,想象自己此刻是山谷的风,是林间的树,是漫无目的坠下的落叶。”

    “当你可以做到与周围的环境毫无二致,你就可以不带任何武器,在任何地方来去自如。”

    霍阵说这话时十分笃定,根本不怕林宴举出什么例子来打自己的脸——当然林宴所接触的环境确实也很难举出霍阵知识覆盖范围以外的反例——但这并不代表林宴没有问题。

    于是霍阵听见对面的小姑娘这么问他:

    “啊——听起来好厉害!那师兄可以给我演示一下吗!”

    语气很是兴奋,连眼神都随之变成了相当具有迷惑性的星星眼。

    “……”

    霍阵和林宴对视了三秒,确定对方确实是认真的。

    “那你看好了。”

    大师兄总算发挥了点大师兄的用处,此刻开始展示如何“收敛气场”。

    林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对面原本锋芒毕露的青年身上那股子拽到不行的尖锐气场渐渐减弱,最终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但到这一步,她其实还没太有实感。

    下一秒,霍阵随意抓起林宴在桌上摆阵的石子,站到面朝院子的窗棂旁,又屈指将石子打向对面高大的院心老树,震下来一只麻雀。

    林宴眨巴眨巴眼,盯着还在扑棱的麻雀。

    而霍阵已经大步向院心走去,也不嫌弃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直接席地而坐。

    麻雀蹦蹦跶跶,也不回头看,就这样倒着一路蹦到了霍阵身上。

    林宴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麻雀也吓了一跳,但回头看了半天,像觉得霍阵此人比较“好欺负”,遂继续胆大包天地用自己的小脚爪揪着霍阵身上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外套磨了两下,又蹦到对方肩头,向左向右调整了一下状态,扇两下翅膀,飞回了树上。

    而见麻雀离开了,霍阵换了个姿势,半撑着看向还在窗棂处趴着看的林宴。

    只在瞬息之间,这人整个人的气质就又恢复了原本的桀骜不驯,那种“我见众人多有病,料众人见我应如是”的由内而外的傲气再次发散开来,就像整个人被打上了主角光环一样。

    “哇!”

    小姑娘很给面子地拼命鼓掌,看这架势估计恨不得霍阵再“演示”一次。

    而霍阵却不会被林宴一个话术绊两次,立刻和容易让人丧失底线的师妹划清界限:

    “别鼓掌了啊,你早点把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学会,你以后也能这么玩。”

    记忆的最后,是恰好刮起的一阵风,是对方头顶恰好坠下的落叶——是金灿灿的那种黄色,如同天边的晚霞掉下来一片——充满了那时被林宴习以为常的宁静。

    而现在……

    她真的能这么做了。

    见霍阵给了自己一句“有进步”后就再无下文,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类似的教学日常,林宴光是看一眼对方那看好戏中带了点审视的眼神,就知道对方又被动触发了“随时随地检查作业”的古怪设定,于是不再将从草神这边脱身的契机寄托在对方身上。

    十有八九对林宴此刻的状况一清二楚的白乌鸦刚想在旁边提示什么,却被霍阵一个眼刀扫过来,顿时安静如鸡。

    “……”

    林宴有些好笑。

    真是的,对她有信心点好不好。

    黑发少女不再看这里的任何人,垂下眼眸,调整呼吸。

    瞬间,周遭的一切声音——草木生长集结的“沙沙”声,喜鹊狼狈地扑棱翅膀、最后被边牧直接叼起扔到了背上的“嘁嘁喳喳”声,小黑猫和小狐狸一前一后的钻草丛声,老虎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微不可查的、蝴蝶飞起时周身带起的小气流——都渐渐远去。

    只余本就待在她肩上的白乌鸦,继续当一件端庄的摆件,具体重量反正不会重过林宴小时候的书包或者长大后背过的玄门器具。

    而林宴的“视线”好像透过张牙舞爪、层层叠叠的草,看到了被对方死死掩盖住的、梦境的真相。

    看……她就猜到自己之所以为人形态肯定和霍阵拖不了干系,不然谁的梦境会层层嵌套布阵作眼。

    可见谈问津先前的“庙火卦水”入梦论还是有所依据的,这不他们就近找到了现任——大概是现任吧——山神的梦境入口。

    既然找到法阵,林宴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按照自己近几年破阵的经验和对霍阵以前的了解,开始试图找出梦境的出口。

    “……”

    霍阵虽然没出声打扰对方,不过显然对林宴近几年的进步非常满意,露出了长辈——或自居长辈——特有的欣慰目光。

    不过,真的看到对方精进到可以独当一面、甚至一人成军的地步,那些下意识被他忽略的习惯性的心疼,倒又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现在,他倒是有点理解,为什么那小子老喜欢在小师妹装模作样了。

    这样想着,霍阵又磨了磨牙,想起刚刚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的家伙,带着些许杀气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将秋后算账的项目提上日程。

    而林宴身边的一群“动物”马上也发现了林宴状态的不同——倒不是发现她“气场”弱化到什么程度,而是发现本来气势汹汹的草停止了继续集结的动作——先是后面的草不再上前,接着前面已经在长的草也愣了愣,又狐疑地抖了抖、可能是在交流吧,像是互相达成了一致,它们自发向后退去,直到又变成林木之间郁郁葱葱、安静又繁茂的一片。

    又过了会儿,林宴睁开眼。

    入目不再是高大到遮天蔽日的草木,而是白茫无边的梦境。

    而林宴的目光却看到更远,像是能从三尺庙内、穿过半卦池、看到当时被她自己打上“霍阵专属恶趣味”的挑衅之作、红·色·纪念馆上。

    表面的危机已然解除,可林宴的语气却更加严肃:

    “师兄,你在那里点了七星灯吗?”

    霍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道:

    “准确来说,是那里曾经点过七星灯。”

    但不是他点的。

    他也没资格点。

    所谓七星灯,又称“七星续命灯”,是借助北斗七星之力而成的强大阵法,有着逆天改命的功效,同时也有着灯亡人亡的反噬。

    古往今来,只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人才会想动用这个阵法,首先是此生已至穷途末路、能够接受续命失败后立刻死亡的结局的人,其次得周边或本人就是追古溯今都难得一见的当世天才、确认自己够资格也能开启这个阵法的人。

    失败案例和成功案例各有耳熟能详的代表人物,譬如诸葛孔明的“卧龙命丧五丈原”和刘伯温的“向天再借十二年”,都是可以追溯的典型案例。

    林宴心里猛地一空。

    她走过这么多年,却还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原来在那场把自己打得无暇顾及往前更多细节的“灾变”真正到来之前,原来那个人曾经真的尝试过他觉得自己能尝试的所有方法。

    “……我想也是。”

    黑发少女声音轻了下来。

    “是他点的吗,如果是当初那种状态……”那布阵失败反噬整个三霄,也并不奇怪。

    林三霄是距离七星灯最近的玄门天才,哪怕当时他已经身患绝症和诅咒双重必然的死势,也没有人觉得他真的会就这么死去。

    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死了。

    并且,带来了三霄长达数年的黑暗时代,别说星星之火了,唯一那点火苗还是被送去春山点的,硬是撑到了今天。

    但霍阵却道:

    “七星灯阵是为他所设,却并非他主动去点。”

    “你还在,三霄也还在。”

    “师父他,不会这么去冒风险的。”

    林三霄是什么样的人?

    他爱世人,爱身边万物,却也不排斥自己有关的全部世俗联系。

    他不是神,却是能力最接近世俗意义上的“神”的人。

    所以林三霄会接受既定命运里的既定死亡,并尽可能帮忙处理他所能想到的全部情况,希望能给身处那场他已然预见的既定危机的人们、一点喘息之地。

    “宴宴,你没有奇怪过吗。”

    “对于你的师兄师弟。”

    霍阵轻描淡写地扔出两句话,效果却堪比惊雷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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